赫连霁在极乐楼顶层的静室中修养,每日都能感觉到听力的逐渐清晰,喉咙里也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
    虽然视界依旧朦胧如隔浓雾,但他的其他感官,尤其是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他听到了楼外传来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喧嚣。
    那不是葬雪城平日里该有的混乱厮杀和绝望的哀嚎,而是一种……有序的、带着生气的嘈杂。
    号令声、车轮碾过新修整路面的声音、整齐的伐木声、还有某种他从未听过的、有节奏的敲打声。
    这一切变化的源头,都来自于那个自称“月初”的女人。
    这段时间,席初初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在初步以铁血手段压服了葬雪城内部的反对声音后,她立刻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造。
    她脑中构画的,绝非简单的黑市交易或者资源掠夺,而是要将葬雪城打造成一个深入北境的、牢不可破的“贸易锚点”。
    并以此为核心,辐射影响整个北境的经济命脉。
    听起来是不是很牛逼,事实上如果干成了,就更牛逼了!
    她结合葬雪城的实际情况,运用了远超这个时代的经济学理念,基础设施建设与“以工代赈”。
    听着是不是很高深,实际上也就是动用了极乐楼积累的部分财富和收缴上来的资源,大规模招募城中的亡命徒和贫民。
    这些人平日里很闲,因为没工干,没事干,才净想着杀人放火打劫。
    现在好了,她会让他们忙得停不下来。
    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
    她可不是什么狂想主义者,她前、前世就是经济学专业,对于资源配置了然于心。
    她组织人手清理、拓宽并初步硬化连接城外矿坑、水源以及未来规划贸易区的主要道路,再修建修建公共粮仓,集中取水点,以及简陋但足以抵御风寒的集体工棚。
    这一部分所消耗的钱财可不少,但没办法,前期的市政工作是必需的。
    而参与建设者,不直接发放银钱。
    因为在葬雪城,钱可能瞬间被抢走。
    而是发放特制的“工分牌”,记名的,凭牌可以每日兑换定量的、足以果腹的食物和干净的饮水,甚至积累到一定数量可以兑换御寒的衣物或简单的工具。
    就这样,席初初快速改善了葬雪城破败的基础设施,将不安定的“社会青年”都纳入劳动力,用劳动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减少了城内暴力事件。
    最重要的是,让最底层的人通过劳动获得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看到了“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希望,初步收拢了人心。
    葬雪城以往以物易物极其不便,且容易被豪强盘剥。
    席初初下令,由极乐楼背书,发行一种特制的、难以仿造的“雪币”,面额不等。
    参与劳动获得“工分牌”后,可在指定地点兑换成“雪币”。
    她如今成为了城主,将之前分发给别的势力的基础生存物资,如粮食、盐、药材等,全都用“雪币”在新建的公共集市上进行售卖,严厉打击囤积居奇和强买强卖。
    你问有人不服或者不按规矩行事?
    那就直接驱赶出城,再闹事……死!
    很快,“雪币”以其稳定的购买力和极乐楼的强制力保障,迅速取代了混乱的以物易物,成为了葬雪城内部流通的“准货币”。
    席初初深知,葬雪城自身产出有限,必须引入“活水”。
    之前由于葬雪城内部混乱,环境也是一言难尽,哪个商家敢入驻,可如今按照席初初的标准一经管,完全不成问题了。
    她通过虞临渊和月无痕的渠道,秘密联系了一些与大胤有往来、或者敢于冒险的外地商人。
    她给予这些商人“特许经营权”和一定的保护,允许他们用带来的粮食、布匹、铁器等北境紧俏商品,按照官方定价兑换“雪币”,或者直接换取葬雪城特有的资源。
    同时,她开始规划特色产业。
    比如,利用北境苦寒的气候,尝试建立规模型的毛皮初步加工坊、肉类熏制工坊,将原材料加工成更具价值的半成品或成品,提升出口商品的附加值。
    葬雪城的人表示根本不会这些,但没关系,席初初直接在大胤抓壮丁来教。
    别的不说,她堂堂大胤女帝,一声密令下去,直接就是八方支援。
    她颁布了极其简单却也极其严酷的“城主令”。
    禁止私下斗殴、抢夺,违者重罚乃至处死。
    保障“雪币”流通和集市交易安全,设立仲裁处,处理交易纠纷。
    将愿意服从的青壮编入“城防队”,给予优于普通劳工的待遇,负责维持秩序和基础防御。
    赫连霁虽然目不能视,但每日听着周围人偶尔的议论,以及窗外那井然有序、充满活力的声响,他冰冷的内心中也忍不住泛起波澜。
    果然是大胤女帝,天生的统治者。
    她的手段,完全超出了他对一个统治者,尤其是一个女性统治者的认知。
    她与北境所有的城主不同,她不像是在单纯管理一个城池,更像是在……经营一个小型国家,用利益和规则,而非纯粹的武力,在一点点撬动这片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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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雪城,这个北境着名的混乱之源、罪恶温床,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真实存在的“繁荣”雏形。
    她到底想做什么?
    赫连霁摩挲着指尖,心中的警惕与好奇同时增长。
    他原本打算伤势稍好便澄清身份,此刻却改变了主意。
    他必须留下来,看清她的全盘计划。
    或许……这场意外的“误认”,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
    他嘶哑地开口,对身旁侍候的人吩咐道:“水……”
    声音依旧难听,但已能表意。
    他需要更快地好起来,至少,要能清晰地“看”到,她究竟能将这葬雪城,变成何等模样。
    这日,席初初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公务中暂时抽身,她揉着发胀的额角,来到了赫连霁静养的房间。
    她觉得自己这阵子简直比在大胤当皇帝时还要累上十倍,事无巨细都要她亲自过问推动,当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她没心思寒暄,屏退左右后,直接走到赫连霁榻前。
    他此刻正靠坐着,朦胧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方向,似乎在倾听外面那不同于往日的、带着生机的喧嚣。
    “感觉如何?”她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一丝轻松。
    赫连霁微微侧首,“看”向她模糊的身影,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好些。”
    这声音……像得了重感冒后的公鸭嗓。
    “嗯。”席初初应了一声,随即切入正题:“那你想不想报仇?”
    赫连霁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报仇?”
    他声音嘶哑,带着试探:“你知道……”
    “我查过你的身世。”席初初观察着他的神情:“赫连霁,北境长公主之子,本该拥有临宜城和一支私兵,却被至亲背叛,夺走一切,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那朦胧的视线:“你想不想夺回你失去的一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透出一种与他此刻虚弱状态不符的冷静:“那你呢,你如此帮我,所图什么?”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直接将问题核心抛回给她。
    席初初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尽管眼前这个“赫连霁”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沉得住气。
    她毫不避讳,直接开出条件:“我要求也不多。我帮你夺回临宜城,届时,我要与你共治该城。”
    赫连霁眉头微颦,似乎在消化这个条件,然后才嘶哑地反问:“你……已经……有……一座城了。”
    他“看”向窗外,意指正在被改造的葬雪城。
    “不错。”席初初走到窗边,看着下方初具雏形的集市和忙碌的人群,却毫不掩饰自己更大的野心:“但葬雪城底子太差,想要真正强大到能影响北境格局,需要时间积累。而我,缺的就是时间。”
    她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他:“所以,我帮你,你帮我。你得到复仇和应有的权位,我得到一个现成的、富庶的基地和盟友,我们这属于共赢。”
    她将“共赢”两个字咬得很重,脸上带着看似真诚的合作姿态。
    赫连霁心想,共治?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想将他变成傀儡,将临宜城变成她的囊中之物。
    她看中的,是赫连霁这个身份在北境王庭中残存的名分和临宜城本身的价值。
    他如今重伤未愈,势力全无,想要复仇和夺回一切,借助她的力量确实是眼下最快、甚至是唯一的途径。
    良久,他抬起头,用那双朦胧的银眸“直视”着席初初的方向,嘶哑而缓慢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存疑她的能力,只有一个简洁的应诺。
    席初初看着他干脆的态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不怕他有野心,就怕他没能力。
    只要他有所求,就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意外的是……他比她预料得更聪明,知道什么叫识时务与审时度事。
    “很好。”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到他手边:“那么,合作愉快。”
    赫连霁准确地接过水杯,指尖与她短暂触碰,一触即分。
    “合作……愉快。”他嘶哑地回应,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
    葬雪城的事务被席初初暂时交给了月无痕与新任命的副手——垚龙霆。
    此人原是北境边防军中的一名“巡边校尉”,因性情刚直得罪上官被排挤,郁郁不得志,被席初初暗中派人以重利和施展抱负的机会招揽而来。
    她更是直接从大胤调来了一批精通工程、算学和管理的基层人员,名义上是协助建设,实则是安插心腹,确保葬雪城这个基本盘牢牢握在手中。
    虞临渊自然不能留下,席初初深知自己这个“一流高手”是系统速成,此行深入北境腹地,危机四伏,必须将他带在身边。
    一行人稍作伪装,便来到了临宜城。
    与葬雪城的混乱绝望截然不同,临宜城显得“正常”了许多。
    街道虽不算宽阔,但还算整洁,两旁店铺林立,虽无太多奢华之气,却也货物齐全。
    行人大多穿着厚实的冬衣,面色虽也有被风霜雕刻的痕迹,却少有葬雪城那种饿狼般的眼神。
    当然,在这严酷的寒冬里,依旧能看到不少为了生计在街头帮工、拉货。
    或者准备出城挖掘草根、寻找一切可食用之物的人,可见此地也并非真正富庶。
    席初初与赫连霁来之前商议好,扮成未婚夫妻,如此一来她才能光明正大为他出头。
    她换上了一身北境女子常见的厚实棉裙,外罩素色斗篷,脸上略施易容,掩去了过于惊人的容貌,只显得清秀温婉。
    她小心地搀扶着眼睛依旧蒙着白纱、行动略显迟缓的赫连霁,两人慢慢在街道上走着。
    虞临渊与一队精干的侍卫则扮作护卫和仆从,远远跟在后面,既提供保护,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你家……在哪个方向?”席初初压低声音,凑近赫连霁耳边,如同寻常女子询问情郎般自然。
    赫连霁被她这声“你家”问得微微一怔。
    家?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应该……是那边。”
    “应该?”席初初挑眉:“你连自己家都不记得了?”
    赫连霁垂下头,声音暗哑:“父亲……将我撵出府多时……我眼下眼睛不便……有些辨别不清了。”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
    一个被家族抛弃、又身有残疾的人,对“家”的记忆模糊,甚至带着抵触,再正常不过。
    席初初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蒙眼白纱下若隐若现,配合着他此刻低哑的声音和略显脆弱的身姿,确实像极了一个饱经磨难的可怜人。
    她心中虽有疑虑未完全打消,但表面上一副了然和心疼的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无妨,城主家在哪,随便拉个人都能问得到。”
    她扶着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最终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朱漆大门虽有些许斑驳,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威严,门前立着两尊石兽,披着厚厚的积雪。
    然而,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却并非“赫连府”,而是两个鎏金大字——尉迟府。
    席初初目光落在匾额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侧头对赫连霁低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尉迟府?看来,你那位父亲,还真是……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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