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们在更深处呢?毕竟这片森林太过辽阔,再深入一些,你所说的美好幻景就会出现。”
菲德思考着摆脱这一行人的可能。
可当她瞥见持握断剑的晨曦时,也便打消了想法。
“鬼婆集会所覆盖出的幻景至少能延绵几公里,我劝你想好再说。”
唐奇命令晨曦将菲德捆缚起来,
“亚瑟先生,还请继续撑开【诚实之域】。”
作为一个普遍应用于法庭断案的防护型法术,想要避开【诚实之域】的方法有很多种。
除却防范心灵窥测的道具之外,单纯的闪烁其词、避重就轻,或是一些缺乏细节的实话都可以使施术者不被察觉。
所以往往法庭在断定罪责时,还会通过【侦测思想】的法术,来判断对方心中所想,以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测谎。
但亚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当灵光笼罩在几人周身时,唐奇便将问题询问地更细节了一些:
“这片森林中到底有没有三个鬼婆?”
“有。”
亚瑟向唐奇点头,是实话。
“你有没有见过她们?”
“有。”
“什么时候见到的她们?”
“十年前。”
“果然,你们模糊了具体的时间。”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语言逻辑。
从俘虏埃里克开始,兽化人之间就一直渲染着鬼婆对他们的威胁,以至于让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鬼婆的威胁仍然存在。
可实际上,距离鬼婆的上一次出没,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森林里的确存在鬼婆’是事实,但是要限定‘十年前’。
“在这十年间,有人亲口告诉你他看到鬼婆了吗?”
“没有。”
“在你的视角里,这十年有没有在森林中察觉到一丁点,有关于鬼婆的其它消息。”
“没有。”
“所以你不认为森林中还存在鬼婆。”
“是的。”
“是凯恩在宣扬鬼婆仍旧存在的谣言?”
菲德咬咬牙:“是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
“谎话。”
“……”
菲德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用模棱两可的说辞蒙混过关,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别人的事情?”
因为了解事情真相,书写在日志里就能获得奖励。
唐奇不可能告诉她答案:
“我只需要你回答我,请为了你的性命着想。”
菲德看了亚瑟一眼,紧跟着摇头:
“我不会告诉你的。”
“好。”
仿佛蕴藏着火焰的弯刀,抹过了她的喉咙。
菲德的眼瞳狰狞,似乎完全没有意料到他的行为。
炙热的鲜血赫然从切口处喷洒出来,溅射在唐奇的脸颊上,库鲁适时利用【魔法伎俩】,将血迹抹除干净。
但他的举动太过突然,亚瑟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顷刻,冲上前去,将菲德逐渐冰冷的尸体接住。
他没能维系住此前的平和,质问道:
“你在做什么!?”
“这个人明摆着在欺骗你,试图将我们引诱到一个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你难道还要对她保持什么好脸色吗?”
“那也不是你随意杀害一个生命的理由!”
亚瑟低沉怒吼,
“她欺骗了你,却并没有到达一个无药可救的地步!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理解那些兽化人的痛苦……”
“我也理解兽化人的痛苦。”
毕竟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安比。
“暮光的慈父。我原以为你真的有自己说的那么善良,但你的血液里分明流淌着炼狱的熔浆。”
“别这么说,这只是一种谈判手段。”
唐奇收回了弯刀——
由于【鬼婆之眼】占据着最后的同调位,这把弯刀目前只能算是柄魔法武器,虽然不比【蛇吻】锋利,却也能有效砍伤兽化人的皮肤。
至于弯刀的【仇敌】机制,和相关的‘制币’效果,则无法发挥效用。
也让她的灵魂没能被制成一枚硬币。
“所以是你来释放【回生术】,还是我们来?”
“你已经杀了她,现在又打算将她复生?”亚瑟惊怒道。
“她是个资深的冒险者,又是凯恩的妻子,只通过寻常的恐吓,试图让她出卖丈夫可不起作用——就算你拿她的性命做出威胁,只要给她一个心理准备的时间,也就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更何况,她认为有你这么一位牧师在身边,一定会试着从中调停。
那不如先让她感受到死亡的恐惧,确认我们可以轻松取走她的性命,再盘问事情的经过显然要更容易。”
其实他也可以用些其他手段。
譬如用‘恐惧’色彩的【心灵之刃】,不停的划伤对方,瓦解她的心理防线。
但这严格意义上,是一种肉体上的酷刑。
亚瑟更不会认同这一点。
就像他对于‘杀死后复生’这件事抱有排斥一样:
“你原来是把她的生命当作谈判的筹码?”
“我更建议你把我们的处境看作是天秤,一面放着她的性命,一面放着我们的性命。
如果不把整个事情搞清楚,躺在地上的就有可能是我们。”
“你这是对生命的亵渎!”
唐奇并不意外他的愤怒。
遗忘的、留存的……这个世界上的教义或许存在千千万。
但只要是善良阵营的神明,都会在教义中留下这么一条启示——
请对生命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但请恕我直言,当我们确认自己拥有复生的可能之后,生命本身就不具备任何神圣性可言——复活本身,就是对生命价值的亵渎。
它让人命是可以被量化的。”
唐奇并不想与一位牧师争辩观念问题。
这毕竟不是什么对错之分,只是双方思想的差异,所导致的处事分别。
坚持自己所想就好,没必要说服谁。
“如果你不愿意将她拉回来……晨曦,你来。”
能救回来就不算杀。
晨曦也不会纠结太多。
她走上前去,就要释放回生术,但亚瑟已经先一步将圣徽置于身前,做出了祷言。
菲德喉咙处的伤口得以缓慢愈合,僵硬的面庞上也逐渐焕发生机。
她缓缓睁开双眼,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能够嗅到喉咙上的一抹腥甜。
身体格外的沉重,她心有余悸地看向唐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并不妨碍唐奇的目的,威胁道:
“如果不是这位牧师先生,你已经可以去和祖先说‘你好’了。
但他给予了你一次机会——
所以我们继续开始问答。”
“她现在需要休息!”
亚瑟回过头来,被钢盔遮盖的面容下应该充斥着怒火。
“但我们需要答案!在这种时候,你可以将自己的善良往回收一收吗?圣母玛丽亚?”
“暮光的母亲是伊苏加德,她是摇篮的化身——”
“去你妈的,跟你这种只顾着传教的呆子说话,怎么永远这么费劲?”
唐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再理会亚瑟,转而看向菲德,
“我只要你回答两件事——凯恩散播谣言的理由,与前方到底有没有食物的事实。”
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那是一种从温暖之中抽离到死寂的惶恐。
菲德不认为生活多么美好,但至少还有活下去的盼头。
她不想死,所以在清醒过来之后,的确比之前老实了许多:
“我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食物,但我们的确会将食物献祭出去。至于凯恩……他这么做,只是想将森林中的兽化人聚集在一起而已。”
所以待会儿还是要向祭品的方向赶去。
唐奇又问:
“他有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么?”
“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家。”
“家?”
那或许是每一个流浪儿最渴望的东西。
菲德知道这很可笑。
可是一个南方长城长大的半兽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没有家庭愿意接纳她的皮肤,只能在兜兜转转的生活中饱受饥饿。
直到被一个佣兵头子看重,教授了些生存的技艺,过了几年好日子,在某一日被长城之外的兽人铁蹄踏碎。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回归到流浪的日子,和几个人搭伙成为了冒险者,居无定所地在大陆游荡。
再撞上鬼婆,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去,在凯恩的撕咬中感染了诅咒。
在流浪中获得,在失去后流浪。
“这样的人生,又还能乞求些什么别的东西呢?”
“你的兽化诅咒,是被凯恩所感染?”
“他是鬼婆的走狗,曾经是——
那三个鬼婆豢养着一些难缠的角色,追赶途径的过客,让他们在濒死中谋求生机。
那些人会看到一片梦幻的花园,会遇到和善的妇人、或者姑娘,为他们包扎剧痛的伤口、准备美味的食物……
直到他们彻底松懈下来,觉得自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然后让他们意识到花园是一片死地、妇人与姑娘是枯槁的鬼婆、草药上的毒液渗进了他们的骨血,皮肉都跟着溃烂、食物也是他们死去同伴的脏器。
他们会陷入无止境的绝望。”
绝望是绿鬼婆们最美味的补品。
“亚瑟先生,现在你认为炼狱的熔浆流淌在我的身上,还是那个凯恩的身上?”
唐奇看向聆听故事的亚瑟,问道。
“恶人之间就不需要比较了。”
亚瑟冷哼一声,转而看向菲德,
“为什么他咬伤了你,你却仍然愿意嫁给他?”
“因为不那么做,我就活不下去——在我被鬼婆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他撕咬住我,给予了我兽化的自愈能力,让我吊住了仅剩的一口气息。”
菲德尽可能将故事叙述地简短,
“他帮我逃了出来,让我得以赶往龙金城,将三个鬼婆的消息传播了出去。
后来,有人说鬼婆消失地无影无踪,所以我重新赶回了森林,寻找到他的踪迹,并从他的口中得知——”
“那三只鬼婆被人捕猎带走了。”
唐奇忽然接下她的叙述。
菲德迟疑问:“你怎么知道?”
唐奇没有回答。
显然,是被红巾帮带到了龙金城的深井,充作了地下城的一部分。
十年后,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唐奇用她们的【鬼婆之眼】,瞧了瞧安比的境况——
部落还算安全,只看到希瓦娜正在冲自己的脸颊狠狠扇巴掌,越扇越愤怒,直到最后进入了【狂暴】状态。
似乎在用亲身实践,传授小姑娘如何让自己掌握愤怒。
他收回了视线,转而说:
“这和散播谣言有什么关系?”
“晨暮森林中,藏匿着许多因为诅咒,而离开家乡的兽化人。但血统之间的差异,让他们的生活习性也迥然不同,以至于大多数人都更想单独隐居。
凯恩希望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促成一个独属于兽化人的村落。
所以每在森林中,遇到一个同类,他都会用相同的说辞劝诱对方……”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家’?”亚瑟问。
菲德在迟疑中,解释着凯恩的愿景:
“就像是森林之外的村落、城市一样,兽化人也可以拥有自己的邻居,也可以每天与他们说‘早安’,吃着同样的食物,或许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说,他希望消解兽化人的孤独。”
“那他们为什么不能选择,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中去?”
亚瑟持握着圣徽,满是质问的语气,
“我掌握着【解除诅咒】,可以为你们村落里,像你一样被感染,而不是天生的兽化人解除这份痛苦。
你们可以离开这片森林,重新拥抱正常的社会。
但凯恩拒绝了我,还试图将我驱逐出去。”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唐奇掐了掐太阳穴。
这些出身于圣城的牧师们,真的死板到连谎言都分辨不出来了吗:
“名义上是建立一个,让兽化人也不会感到孤独的聚集地。
实际上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孤独。”
这让他想起了龙金城中的孤儿院。
想到了玛丽安院长,和那些喝下她鲜血的孤儿们。
果然,归属感是让兽化人挣扎一辈子的课题。
唐奇看向菲德:
“就像凯恩名义上说,他会给你一个家,可他更多是想给自己一个家而已,爱你也是组成他归属感的一部分。”
菲德下意识想要替凯恩辩解什么。
可耳边的一声呼唤,紧跟着打断了她的思路。
“唐奇、白雾、红色!”
库鲁拽了拽唐奇的袖子,指向不远处的白雾。
唐奇紧跟着看去,发觉那浓稠、翻转,时而显现枯爪模样的白雾,隐约间染上了猩红的血色。
【警觉】作响,他意识到自己还有个问题没能说出口:
“吸血的雾气,不是杜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