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47章 死守
    永定河的冬日,没有封冰,只有刺骨的湿寒。

    河水浑黄而湍急,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

    王铁牛缩了缩脖子,把脑袋更深地埋进那件破了几个洞的棉甲里。

    他是个什长,手下管着九个兵蛋子,此刻,这十个人正站在一艘巨大的战船上,脚下的木板被铁索与前后数十艘战船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横亘在河面上的钢铁壁垒。

    “他娘的,这鬼天气,冷得老子蛋都快缩到肚子里了。”一个年轻的小兵,叫李小毛的,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抱怨。

    “嫌冷?”王铁牛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等会儿北蛮子的箭射过来,保准你浑身冒热气!”

    另一边的老兵,脸上有一道刀疤,正用一块破布使劲擦拭着手中的长枪,闻言嘿嘿一笑:“毛子别怕,等会儿你只要记得把枪往前捅就行。捅完了,咱说不定就能回沧州喝热酒了。”

    “喝个屁的热酒!”李小毛撇撇嘴,“上次打赢了,将军赏的二两银子,还没焐热呢,就让你拿去赌钱输了个精光!”

    “放屁!我腚热着呢!”

    几个士兵哄笑起来,紧张的气氛,在这插科打诨中稍稍缓解了些。

    王铁牛没有笑。

    他看着河对岸那片黑压压的,如同乌云般压过来的北莽军阵,心里直发毛。

    他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个沧州附近的老农,去年被拉壮丁拉来的。他只想活着回家,看看他婆娘刚给他生的大胖小子。

    “都精神点!”王铁牛沉声喝道,“船要是被撞开了,咱们的爹妈婆娘孩子,都得让北蛮子给杀了!”

    九个年轻的士兵,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道“铁索连舟”的防线,是高将军想出的绝妙计策。

    他们这些士兵,也为此感到自豪。这不像是在打仗,倒更像是在城墙上防守。坚固,安稳。

    “呜——”

    对面,低沉的牛角号声,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宣告着死亡的降临。

    “来了!”

    王铁牛的心猛地一跳。

    只见北莽军阵中,数千名铁甲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向河岸逼近。

    “稳住!别慌!”王铁牛大吼,声音都有些变调,“等他们再近一点!听将军命令!”

    战船上的南虞军士兵们,纷纷拉开了弓弦,架起了床弩。

    冰冷的箭头,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森然的光芒。

    百步……八十步……

    “放!”

    远处指挥台上,高云的命令,通过令旗传递了下来。

    “咻!咻!咻!”

    一时间,矢如雨下!

    数百支重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扎进了冲锋的北莽骑兵阵中。

    “噗噗噗!”

    血花四溅,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排的北莽骑兵,硬生生被射倒了一大片!

    “打中了!打中了!”

    “狗娘养的蛮子,给老子死!”

    南虞军的士兵们爆出一阵欢呼。

    但没高兴多久,身后的战鼓声突然急促起来,有人在大喊,王铁牛转头一看,只见令旗正指着河里。

    河里?

    王铁牛望向河中,只见黑暗之中,数艘蒙着黑布的小船正朝这边飞速驶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射那些船!”

    王铁牛嘶哑地吼道。

    但已经晚了。

    对岸的牛角号声,变得短促而诡异。

    “咻!咻!咻!”

    数十支火箭,如同恶毒的火蛇,精准地撕裂了黑布,钻进了那些木桶里。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一团团巨大的火球,从木桶中冲天而起!

    那些木桶里,装满了火油!

    被点燃的小船,化作了一艘艘死亡的火船,借助着风势与水流,朝着南虞军的“铁索连舟”防线,狂奔而来!

    “不好!是火攻!”

    王铁牛所在的木筏,正好处在防线的中央。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艘燃烧的火船,拖着长长的黑烟,像一条愤怒的火龙,直直地朝着他和他左侧的另一艘战船之间的连接点撞来。

    那根连接着他们的铁索,在火焰的炙烤下,已经开始发红、变形。

    “快!快拿水来浇!”

    “用长杆把它推开!”

    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但一切都徒劳无功。

    火船的速度太快了!

    巨大的热量扑面而来,王铁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和头发都开始卷曲。

    他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恐惧。

    完了。

    这艘船一旦撞上来,两边的战船都会被点燃。

    他们这十几艘船,连同船上数百名兄弟,都会被烧成一具具焦炭。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家乡的画面。

    那个总是在村口等他归来的,瘦小的身影。

    “娘,儿子可能……回不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身边那几个年轻士兵,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甚至有人已经瘫软在地,放弃了抵抗。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瞬间从王铁牛的胸膛中爆发出来!

    怕什么!

    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

    “都给老子站起来!”

    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那声音,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恐惧都一并吼出。

    他丢掉了手中的长枪,脱掉了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的铠甲。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个平日里憨厚老实,只知道闷头杀敌的汉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兄弟们,下辈子,咱们再做兄弟!”

    说完,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如同一头发怒的蛮牛,朝着那艘即将撞来的火船,猛地冲了过去!

    “铁牛哥!!!”

    身后的士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王铁牛没有回头。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了上去!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血肉之躯,与燃烧的船身,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滋啦——”

    令人牙酸的声响传来。

    王铁牛的身体,在接触到船身的瞬间,便被高温点燃。他的皮肤,他的血肉,仿佛被滚油浇过,瞬间焦黑、卷曲。

    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但他没有喊。

    他只是咬紧了牙关,用肩膀,用胸膛,用他的一切,死死地抵住那艘火船!

    他的肌肉在撕裂,他的骨骼在呻吟。

    一寸……

    一寸……

    他将那艘足以毁灭数百人的火船,硬生生地……推开了半分!

    就这半分,让火船的船头,擦着铁索,滑了过去。

    “咔嚓!”

    烧红的铁索,在火船的摩擦下,终于断了。

    但两边的战船,却因为王铁牛这奋不顾身的一推,避免了被火船正面撞击的命运。

    火船带着熊熊烈焰,从他们中间冲了过去,撞向了更后方的船阵。

    王铁牛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焦黑的人形火炬。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兄弟们。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肤。

    但他却笑了。

    那笑容,在烈火的映照下,无比的灿烂,又无比的凄美。

    “守住……”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随后,他张开双臂,如同一只燃烧的火鸟,仰面坠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滋啦——”

    滚烫的身体与冰冷的河水接触,激起大片的白色蒸汽,瞬间将他吞没。

    河面上,只留下一片被血染红的油污,和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铁牛哥——!!!”

    凄厉的哭喊声,响彻河面。

    幸存的士兵们,双眼赤红,状若疯魔。他们抓起武器,对着冲上来的北莽军,发起了同归于尽般的反击。

    ……

    指挥台上。

    高云看着远处那艘火船冲破防线,看着南虞军的阵型瞬间大乱,他的心,也如同被那艘火船撞中一般,彻底碎了。

    他输了。

    自己的士兵用生命在战斗。

    而自己,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将军……我们……我们快顶不住了!”身边的副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右翼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北蛮子的骑兵,已经冲上来了!”

    高云没有说话。

    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个坠入河中的身影,被抽干了。

    在与完颜术的大战之后,他的精神,就早已是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

    这些天来,他靠着意志硬撑着,调兵遣将,布阵设防。

    但现在,这盏灯,终于要灭了。

    他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耳边厮杀声、惨叫声、爆炸声,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他甚至能看到,赢无双的帅旗,正在风中狂舞,离他越来越近。

    或许,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缓缓地,将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凄厉的“八百里加急”的呼喊,由远及近。

    一骑,自京城的方向,疯了一般冲向中军大营。

    马上是一名信使,他整个人伏在马背上,背上插着两支箭,早已奄奄一息,硬是凭借着一股意志,闯到了大营门口。

    “报——!!”

    那信使刚一勒住缰绳,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撑住!”

    高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起信使,将从怀中掏出的水囊递到他嘴边。

    “说!陛下有什么旨意!”

    信使贪婪地喝了几口水,这才缓过一口气,他死死抓住高云的胳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嘶吼道:“陛下……陛下有旨!援军!援军已在路上!!”

    “援军?!”高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取代,“哪来的援军?京城禁军?东南的兵马?他们怎么可能赶得到?!”

    “不……不是……”信使摇着头,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一个让整个永定河前线,乃至整个南虞都意想不到的名字。

    “是……是北境的……陈木!陈将军!!!”

    “陈木?!”

    高云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场愣住了。

    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松。

    他想起了王铁牛,想起了那些奋不顾身的士兵。

    他想起了赢无双那神鬼莫测,不讲道理的用兵之道。

    然后,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同样不讲道理的身影。

    那个在浑河,敢带着两百骑兵,冲进二十万敌阵的狂徒。

    高云脸上的绝望,在这一刻,竟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

    期待。

    赢无双的用兵,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那么,能破赢无双的,或许……

    也只有另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传令……”高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

    “多坚持几天……就多几天……”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硝烟,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他在等。

    等那个能创造奇迹的男人。

    那盏即将熄灭的油灯,仿佛被注入了一滴新的灯油,虽然微弱,却重新燃起了一簇,跳动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