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面上,三艘船正往东走。
船是西洋夹板船样式,挂了十字旗。船头雕着圣乔治屠龙,漆是新刷的,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杨六站在船楼上,皱眉看着甲板。
三十几个水手正练嗓。
“迪奥斯......萨尔维......阿尔雷!”
“是,迪奥斯......萨尔维......阿尔雷!舌头卷起来!”一个葡萄牙佣兵在边上吼。
那福建水手苦着脸:“老哥,这红毛话比打仗还难。俺就说‘上帝保佑',不成么?”
“不成。”杨六走下船楼,“督师交代了,咱们现在扮的是西班牙船。西班牙人喊上帝保佑国王”,这是他们的规矩。你们喊顺了,动手时才不露馅。”
他走到船头,对身旁两人说:“牛玛窦,马若望,你俩盯着。谁喊不对,晌午饭减半。”
牛玛窦、马若望这俩加入锦衣卫的“洋牛马”马上答应了。
牛玛窦看他一眼,低声道:“马兄弟,等会儿上岸,你可住了。”
马若望捏着十字架,用生硬汉话道:“主会宽恕的......主会宽恕的……………”
“主宽恕不宽恕,咱不知道。”牛玛窦淡淡道,“可你要露了馅,洪督师可不宽恕。”
杨六不管他俩,又看了一阵,转身进了舱。
舱里摊着海图,八丈岛在图上就一个小点。
第二日晌午,船近八丈岛。
海上起了雾,白茫茫一片。
?哨突然喊:“有船!东边!”
杨六冲上船楼,抄起千里镜。
雾里钻出一艘关船,不大,是倭国常见的样式。
“全船准备!”杨六低喝,“按第二套来。”
水手们慌忙整衣裳。紧身裤,短外套,蕾丝领子??全是按西班牙水手打扮的。有人帽子戴歪了,边上人赶紧给正过来。
关船靠近,船头站着个倭人,四十来岁,挎着打刀。
牛玛窦走到船舷,用倭话喊:“停船!我们是西班牙商船!”
那倭人一愣,也用倭话问:“西班牙?从哪来?”
“从美洲来,遇了风暴,迷航十几日了。”牛玛窦语气急切,“船上淡水尽了,求借贵地补给,必有重谢!”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袋,用力扔过去。
布袋落在关船甲板上,口子松开,滚出十几枚银币。是墨西哥鹰洋,在雾里泛着讨人喜欢的银光。
倭人捡起一枚,用牙咬了咬,脸色马上就温和了。
他又打量船上,见都是穿着洋装的,就信了七八分,便点点头,摆摆手示意跟上。
杨六松口气,低声对牛玛窦道:“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一旁的马若望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是天父,天父显灵了…………阿门!”
装得还真像!杨六看着一身黑袍,扮演个“洋和尚”的马若望马百户,心说:这演技,什么时候不当锦衣卫了,还能去唱大戏!
三艘船跟着关船,缓缓靠向八丈岛。
八丈岛码头简陋,就几根木桩,一条栈桥。
三十几个守军聚在岸边看热闹。他们在这荒岛待久了,难得见外船,何况是西洋大船。
松浦勘助先下船,对守军头目说了几句。那头目看看银币,又看看船上那些“红毛”,挥挥手放行。
杨六带人下船。
二十个“水手”抬着木桶,装作取水模样。牛玛窦和马若望跟在最后。
松浦走过来,用葡萄牙语对牛玛窦道:“水井在那边,我带你们去。
牛玛窦笑着谢过,手在背后打了个手势。
杨六看见了。
他深吸口气,突然用西班牙语高喊:“上帝保佑国王!”
喊声一起,那些抬桶的“水手”猛地掀翻木桶。
桶里没有水。
是燧发短铳。
二十支短铳齐齐举起,对着岸上守军。
守军全愣了。
他们还没搞清状况??这些红毛刚才还笑嘻嘻的,怎么突然掏家伙?
紧接着,又是一声吼:“迪奥斯......萨尔维......阿尔雷!”
砰砰砰!
铳声炸响。
白烟腾起,铅子乱飞。岸边守军像割稻子似的倒下一片。有反应快的去拔刀,可手刚摸到刀柄,胸口就开了花。
松浦勘助僵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手下一个个倒下,血溅在沙地上,渗进石缝里。有个年轻足轻喉咙中弹,捂着脖子嗬嗬叫,血从指缝往外冒。
不到半刻钟,三十守军死了二十多,剩下的跪地求饶。
牛玛窦走到松浦面前,用倭话道:“松浦桑,对不住了。”
松浦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们......你们不是西班牙人......”
哨所里,松浦被绑在椅子上。
穿着黑衣的马若望走到他面前,用葡萄牙缓缓道:“我,马若望,罗马教廷特使,奉教宗乌尔班八世之命,前来日本。”
他说得很庄严,像在教堂布道似的。
松浦瞪大眼,用葡萄牙语结巴道:“为什么?”
“为什么?”牛玛窦蹲下身,盯着他,“我们来救一个人。宇喜多秀家,教名‘保罗”。你知道他在哪。”
松浦摇头:“那是将军要犯,我若说了,全家都要……………”
话没说完,马若望突然开口。
他用拉丁语念诵,声音低沉庄严。牛玛窦同步翻译,可译出来的话让松浦浑身发冷:
“他说,《利未记》第二十章写:凡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要灭绝。”
“他说,《申命记》第十三章写:你不可顾惜他,你不可遮庇他。”
“他说,异教徒该受火刑。”
牛玛窦说完,指了指墙角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松浦额头冒汗。
他懂一点天主教,知道火刑是什么。在九州,他还见过教徒被绑在柱子上烧,皮肉焦臭的气味,他记了十几年。
那…………………太烫了!
“我带路......”松浦声音发颤,“我带你们去......”
宇喜多秀家跪在破木板上。
木板前摆着个简陋十字架,是捡的浮木自己削的,削得歪歪扭扭。
他今年五十七了,头发全白,背也有些驼。在这八丈岛关了二十七年,每日作息都一样:早晨祷告,上午发呆,下午看海,晚上再祷告。
今天也一样。
“天父上主,求你拯救你的仆人保罗,出离苦海……………”
他念得机械,心里其实没什么波动。
刚流放那几年,他真信。每日祷告三次,求上帝显灵,派天使来接他。后来十年,信得淡了,可还存着念想。再后来,念想也没了。
天父可忙呢。
每天那么多人要救饿死的农民,战死的武士,海难的渔夫??哪里顾得上一个关原合战的败将?
祷告只是习惯。是让他还觉得自己活着,不是行尸走肉的习惯。
他念完最后一句“阿门”,正要起身,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松浦勘助的声音,听着在发抖:
“宇喜多大老,你家天父上主他老人家......派人来救你了。”
秀家一愣。
随即,他笑了。
这是要接我上天堂了吧?也好,这苦日子到头了。他整了整身上破烂衣衫,理了理白发,准备迎接天使,或者圣光,或者随便什么神迹。
门开了。
没有天使。
没有圣光。
只有松浦惨白的脸,和两个打扮古怪的洋人。一个金发碧眼穿黑袍,一个混血模样,似乎是个水手。
马若望用德语缓缓开口,声音庄重:
“保罗,我们奉万能的天父上主之命,来拯救他迷途的羔羊。”
牛玛窦翻译成倭话。
秀家听完,眨眨眼。
不是上天堂?
“去......去哪里?”他下意识问。
牛玛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去战斗。去进行一场神圣的战争,在岛原建立一个天父上主所宠爱的地上天国。”
秀家又愣了。
他看看眼前两人,又看看缩在门口的松浦。一个看上去好像是个大神父的洋人说着他不懂的鬼话,一个混血儿翻译,曾经的看守在旁发抖。
沉默了三息。
他突然大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了!”他抹着眼泪,“天父终于回应我了…………..天父上主并没有忘记我宇喜多秀家……………..太阁殿下,秀家还有战斗的机会……”
他笑够了,喘着气,眼神渐渐变了。
浑浊的老眼里,透出点锐利的光,像锈刀磨了磨,又露出点锋。
“好。”秀家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我去。”
当夜,船离开了八丈岛,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松浦。
秀家站在船尾,看着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远。他在那里住了二十七年,一万个日夜,现在要走了,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牛玛窦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油布包裹。
“里面有一封是信,教宗说了,非常重要。”
秀家打开油布包裹。
里面果然是一封信。信纸泛黄,边缘有烧灼痕迹,像是从火中抢出的。
他展开信,只看了一眼,手就抖起来。
因为,这竟是丰臣秀赖的遗书!虽然他并没有见过成年后的秀赖的笔迹,但他还是深信那是秀赖的亲笔信………………
“羽柴中纳言秀家卿:
见此信时,余应已不在人世。德川老贼必不容我,此天命也。
然丰臣家不可绝。卿乃父太阁养子,与我情同手足。今以丰臣家督之位相托,望卿承遗志,再兴丰臣。
余已密遣心腹往罗马,谒见教宗。若见十字旗至,即教廷援兵。
日本国内之切支丹众,皆可为兵。卿可善用之,举义旗,诛国贼。
丰臣家再兴,全赖卿矣。
泣血书于大坂城陷前夜
秀赖绝笔”
秀家捧着信,手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眼睛。
二十七年了。他以为少主早把他忘了,以为丰臣家早没人记得他这个败军之将。
原来少主临终前,还想着他。
还把这千斤重担,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