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府,一进院,充作识字班教室的那两间倒座房内。
襄京防御使李之纲,府尹牛?,理刑朱梦庚,县令杨士科,以及胡朝鼎、张维桢等人都坐在教室内的长条凳上,每个人都神情阴郁,心情要多沉重就有多沉重。
这几个人都是骚乱起来的时候,在兵马司的人保护之下,逃到狮子旗坊提督府这边来的。
只不过这些人虽然自己逃出来了,但也仅限于自己逃出来了,仓促之下,什么都没来得及带,是标标准准的“仅以身免”。
这里头除了杨士科人年轻,既没什么资产,也没有老婆孩子之外,其他的像是李纲、牛等人,都在襄阳攒下了不少银子,同时还有不少家眷。
突然遭遇这个事情,都有种多年奋斗,一朝抹平的感觉。
再加上永昌天子败走京师,北地大乱,人人此刻都心中惶惶,惴惴不安。万一韩提督能够平乱成功的话,那还好说一点,至少命能保住了。若是平乱失败,或者说,韩提督干脆和路应标他们一起反了他娘的话……………
这种事情,根本都不敢细想。
几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不住地长吁短叹。
“唉!”牛?拿起桌子上的茶盏,还没喝呢,就先叹了三口气,叹完之后又把杯子给放了回去,继续叹气。
“牛大人,事已至此,叹气也是无用,还是相信韩大人能够早日平息城中乱事,还我襄京城之太平。等此间事了之后,再做计较。”张维桢劝说起来。
张维桢家虽然也在城北,但小门小户的并不起眼,且和防御使署以及北守备署不在一条线上,没受到任何冲击。
张维桢本人基本上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的撤到狮子旗坊来的,和李之纲、牛?等人心境自然不同。
“唉!你,你不懂......”牛?看了张维桢一眼,摇头叹息,欲言又止。
“文伯,含章所说也是道理,事情已然这样了,还能咋办?”李之纲丧气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事情都是这幅模样了,老夫这京防御使的官还能当几日都不知道,能保住一条命算是不错了。”
“哼哼。”牛?冷笑两声,看起来很是愤愤不平:“李大人,不是咱们事后诸葛亮,也不是我在此说韩再兴的坏话。实在是路应标等人,早前就已经反迹昭彰,我等也都是一再提醒过的,可是他韩再兴有当过一回事么?总是敷
衍搪塞,现在好了,城中乱成这样,我倒是要看看韩再兴作何解释!”
这话刚说完,杨士科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比牛?还要激动,他大声说道:“牛大人,你这么说就有失公允了。之前我襄京府粮饷都是敞开了保障南北两营所需的,几乎到了杨彦昌和路应标两人想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地步。
可是这两位呢?年前惨败于郧阳城下就不必去说了,五月间又再度败于京山县,我们襄京百姓民脂民膏,全数浪费在了这等人身上!”
牛?略显诧异地看了看杨士科,皱起眉头呵斥道:“杨士科,大呼小叫,你想要说什么?”
杨士科对襄京城这两位将军早就相当相当不爽了,对于防御使署,尤其是府署那边之前无底线的包容放纵南北两营,尤其是放纵南营的路应标,更是早就一肚子的怨气和火气。
这个时候见到果然把路应标放纵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以他这少年人的心性,更是一点也忍不了了。
杨士科调门一点也没减:“牛大人,我想说老百姓尚且知道慈母多?儿,可是我不明白,牛大人之前为何对路应标一再如此放纵?现在好了,路应标非但不能为朝廷,为国家分忧,反倒又做起了贼,把好大一座襄京城,搞成
今天这幅模样。”
杨士科这番话,虽然说的是牛?,但捎带着把李纲也给骂进去了。
坐在前面一排的李之纲,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了。
而府署位于南城,平日和路应标往来更加密切的牛?,更是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青瓷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半圈之后,落在地上,啪嗒摔碎了,茶水溅了张维桢一脸。
“杨士科,你放肆!”牛?也站了起来,转身指着杨士科骂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说路应标造反,是我牛文伯指使的?还是想说,我牛文伯和那矮驴子是一伙的?!”
杨士科少年人的脾气也上来,毫不示弱的回应道:“路应标造反自然不是你牛大人弄出来的,因为你牛大人只知一味奉迎姓路的,矮驴子又几时将你放在眼里?牛大人就算是想要指使路应标造反,他也得听你的!”
李纲听得两眼发亮,杨士科这话说的,等于直接把牛文伯的能力也给否定了,比刚才的话更伤人了!
张维桢也没想到东翁今天反应会这么激烈,张大嘴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抹了把脸,啥也没说,把头又缩回去了。
牛?是牛金星的宝贝公子,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幕僚能得罪的起的。
“杨士科,你......太放肆了!”牛?气得脸都绿了,他指着杨士科,嘴唇不停地的颤抖:“你个前明的穷措大,当日天兵在襄阳的时候,就该给你上来棍,好好夹一夹你身上的酸气!”
“我是前明的穷措大,你牛大人难道不是?”说到这里,杨士科又指着李之纲:“难道李大人又不是?”
李纲正坐在前排看热闹呢,听到杨士科的话,不由得两只眼睛同时瞪了起来。
杨士科继续说道:“包括理刑朱大人,咱们襄京城的文官,哪一位不是前明的生员?那又如何?可没有一位大人,像你牛大人这样,毫无底线的一味纵容路贼!旬月之前,西直街之事时,我与李大人都主张严惩之,至少要将
路应标调出襄京。可你牛大人却一味为其开罪,还说要让路贼戴罪自新,现在好了,戴罪自新自新成了这个样子。”
不等李之纲说话,李之纲连忙呵斥道:“杨士科你吃枪药了?以下犯上,这就是你杨大人为官之道?”
李纲虽然也奈何不了路应标和杨彦昌,但更多的时候都是迫于形势无奈,这一点杨士科还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对李之纲态度要好很多。
他说道:“兵宪大人,下官只是听不惯牛大人刚才所说的那等话!”
“杨士科,我刚才说什么话了!”牛?下意识的追问。
杨士科又说:“我听不惯你牛大人将罪责都怪罪在韩提督身上!韩提督自从进入襄京以来,几乎没从襄京府拿过半文钱饷银,一应招兵练兵的花费全靠自筹。却先平拜香教之乱,又在双河镇重挫明军!如今王事糜烂如此,天
下之事糜烂如此,襄京之事亦是糜烂的一塌糊涂。到头来,还是全靠韩提督的兵马维持,牛大人你方才还做那般诛心之言,我倒想要请问你牛大人,你良心不会痛么!”
好,说的好......张维桢在心里忍不住为自家东翁拍手叫好,当然,他对东翁的支持,也仅限于在心里。
张维桢一向以来,和韩复关系搞得就不错,连自家小舅子都送过来了。
况且他跟着杨士科一起,这一年多来,也没少受路应标的窝囊气,对路应标,对和路应标走得很近的牛?,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474747, 474747......"
牛?被杨士科一而再,再而三的当众顶撞,被后者那番言语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他连说了六个好。
忽然身体猛地前倾,隔着长条桌一手抓住杨士科的衣领,另外一只手兜头打在了对方的脸上,口中骂道:“老子打死你这穷措大!”
杨士科开始毫无防备,被牛?打了巴掌,但他毕竟比牛?年轻太多,反应过来以后,也立刻还手。
这襄京府和襄京县的两位父母,一个扯着对方的嘴角拼命往外扯,一个攥着对方的头发死活不撒手,当即厮打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这间识字班的教室内,变得鸡飞狗跳,爹娘叫。
朱梦庚和张维桢两人连忙上去拉架,前者抱住了杨士科,后者则把牛?给控制住了。
李纲在旁苦苦开解劝说,让两人不要再打了。
李纲带来的那个大汉胡朝鼎,则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隔壁的校场,茅厕改造成的禁闭室外头。
“大人,识字班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丁树皮望着一进院的方向说道。
“没事,孙大姐在那边,她会出手的。”韩复微笑着说道。
孙大姐强大的不仅仅是吨位,还是那充满自信的气场,李之纲等人之前就被孙习劳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一点脾气都没有,控制住局面问题不大。
韩复转头又对石玄清道:“石大胖,把这门打开,我进去会一会老朋友。”
“大人不可!”丁树皮连忙说道:“路应标此獠最为张狂,如今被关在此间,已经成困兽之势,势必更加丧心病狂。大人千金之躯,万万不可这个......这个亲涉险地!大人有什么言语,让小人转告那路贼便是了。”
不得不说,有了张全忠加入以后,现在提督府内拍马屁的这条赛道也变得内卷起来,丁树皮很是恶补了不少了知识,说话都变得文绉绉了。
“丁总管有心了,不过有些话,只能本官亲口对路将军说。”
这时,禁闭室门上的铁锁已经被取了下来,韩复轻轻拨开丁树皮,从胖道士手中接过两个包袱,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这间禁闭室是用茅厕的蹲坑改造而来,只比后世厕所的隔断要稍微大一些。
并且为了保持原汁原味,蹲坑内的新旧秽物,并没有被清理出来。
新屎摞在旧粪,将蹲坑堆得满满当当,白胖胖的蛆虫爬得满地都是。
六月的天气已经是酷热无比,这狭小的密不透风的空间,更是如同蒸笼一般。
门刚刚打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苍蝇蚊子一股脑的通过打开的门缝,逃也似的飞了出去。
路应标踮着脚,半靠在禁闭室的角落,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滑落。
感受到光线的变化,这位襄京南营指挥微眯着眼睛,打量起来人。
见到进来的是韩复之后,路应标愣了一下,旋即阴测测的笑道:“老子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刚才就一直在想,事情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变成这副鬼样子。”
韩复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信步走了进来,笑道:“看样子路将军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全他娘的想明白了。你狗日的从汉水边接老子上船的时候,就开始筹划这个事情了。白斑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你拉下水的对不对?还有轰天雷也是!你让这两个狗才,怂恿老子造反,然后故意在关键时候,
给老子来上一刀,你他娘的再出来收拾局面,对不对?”路应标双眼中充满了血色。
“细节上虽然还有出入,但大体的思路没什么问题。”韩复神态很放松的说道:“恭喜你路将军,刚才的作答可以给你五十九分。”
路应标自动过滤掉韩复语气中的调侃,盯着对方,冷冷说道:“这样一来,你银子也有了,好人也当了,偌大的京城也从此要姓了韩,韩大人,你真是好手段啊!”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改换门庭,到我韩某人这边做事?”韩复悠然回应道。
路应标又是一怔,然后才冷笑道:“呵呵,韩大人莫非以为我还是三岁孩童?”
“正常做个人,你自然没有机会,但跪下当狗,我还是愿意收留的。”韩复笑着说道:“试一试,对你来说又没有什么损失。就算我哪天腻歪了,还是要杀你,至少你还多活了一段时间不是?好死总是不如赖活着的嘛。”
路应标依旧定定的看着韩复,依旧冷着脸,但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反唇相讥。
“对了。”韩复打开那两个包袱,将里面的人头拿了出来,提在手上,又说道:“白斑鼠和轰天雷都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推到他们两人的头上。”
半眯着眼睛,看清楚韩复手中那两颗人头之后,路应标脸上霍然变色,愣了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声音笑道:“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老子笑他娘的这两个狗才把老子卖了,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哈哈,哈哈哈哈………………”
韩复也跟着笑了起来,但说的却还是刚才的那个事情:“还是先前那句话,老子其实早就想要弄死你了,但感觉那样太不值了。你跪下给老子当狗,老子能让你多活一段时间,否则的话,你现在就要死。值不值,你自己考
虑。不过,这襄京城被你们搞得那么乱,有太多的银子和女人等着我去接收,我没有功夫和你掰扯太久。”
“KKKK......”
路应标仰头大笑了一阵子,目光死死盯着韩复,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幻。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眼睑和头颅一起低下,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蹲坑边狭小的空地上,用比刚才更加嘶哑的声音说道:“咱路应标愿做韩大人门下走狗,求韩大人饶命!”
“哈哈哈哈……………”
韩复也仰头大笑了一阵子,然后慢慢的往路应标那边走了过去。
路应标始终低着头,眼角余光观察着那越来越靠近的倒影。
等到那倒影离自己只剩下不到两步的时候,路应标忽然大喝了一声,整个人如同青蛙一般蹬地跃起,向着韩复扑了过去。
姓韩的算是什么东西,咱老子十几岁就跟着闯王打天下,杀过的人比姓韩的见过的都要多,只要近了韩复的身,他有足够的把握弄死对方!
他要拖着韩复一起死!
可就在这时,“砰”“砰”沉闷的声音响起,路应标感觉后背好像被两颗人头重重砸了两下。
这让他往前扑倒的势头,滞涩了少许。
也就是这个时候,路应标眼中脚步虚弱,全然不像个练家子的韩复,忽然以他难以看清的速度,飞起一脚,从上往下,左腿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路应标的头脸之上。
路应标顿时感觉脑袋嗡得炸开,整个人不受控制的一头栽倒在了旁边的粪坑当中。
"ngngng......ngngng......”
强烈的刺激味道,让路应标迅速清醒过来,开始剧烈的挣扎。
但是踩在他脑袋上的那只脚掌,就如同钉子一般,将他牢牢的钉死在了那一堆又一堆的大类当中。
路应标越是挣扎,从鼻孔、嘴巴中呛入的秽物就越多。
只是短短的功夫,这种难以忍受的苦楚,就迅速的将路应标的生命与意识吞噬了大半。
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之前,他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听见了一道仿佛来自耳边,又仿佛来自苍穹的声音:“路将军,焦人龙、焦人凤兄弟托我向你问好,西直街街口的死难者托我向你问好,京城从昨夜到现在的无辜者托我
向你问好!”
“呜呜呜......”
听着这样的声音,路应标身体应激般,最后抖动起来。
但那抖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料理完了路应标之后,韩复走出了禁闭室,来到外面,“阿嚏”“阿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娘的,肯定是有人在念叨我!”韩复揉了揉鼻子,看了眼守在外面的石玄清:“石大胖,赵有德来了没?”
石玄清有些嫌弃的把头往外撇了撇,捂着鼻子,瓮声说道:“来了,在警戒线外面等着呢。”
看到胖道士这个举动,韩复一把手扇在对方凸起的大肚子上,骂道:“你娘的,少爷身上的味道也敢嫌弃?罚你进去把路应标给捞出来,然后割下头送来给我!”
“啊?”石玄清顿时傻眼。
“啊什么啊?现在就去!”
紧接着,韩复又扭头对丁树皮说道:“丁树皮,你记下来,以后禁闭室里面的粪坑都要填起来,犯了错的同袍也是同袍,不能搞精神虐待。”
吩咐完了这两件事以后,韩复这才迈开大步,走到了等在警戒线外的赵有德面前。
赵有德迎了上来,躬身抱拳,低声说道:“大人,郧西确有铁矿,所产之铁可满足炮厂需要,只是郧西铁矿目前在......啊......阿嚏!”
赵有德话刚说了一半,就嗅到了韩大人身上混着各种味道的气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疑惑不解地问道:“大人......大人身上为何这般,这般模样。”
“哦,不要紧的,就是刚才坑杀了一个人而已,现在没事了。”韩复毫不当回事的摆了摆手:“赵有德你继续说,郧西铁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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