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阿沅站在读书堂门口,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那素色宫裙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坚定。她没有回头,走得缓慢却毫不迟疑,仿佛终于踏出了一道困了半生的门槛。
阿沅轻轻合上门,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翻开的《公共卫生常识》上。纸页微卷,边缘有细细的批注,是皇后用极工整的小楷写下的:“产后七日不可沾冷水”“产房须通风避秽”。字迹起初僵硬,越往后越流畅,像是心也跟着笔尖一同行走、松动。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初入宫时,尚是乐坊小婢。那时皇后刚失第三子,整日闭门不出,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她疯魔了,见谁打谁,连亲信嬷嬷都被推下台阶摔断了腿。如今想来,哪里是疯?那是痛到无处可诉,又被礼法层层锁住的灵魂,在黑暗里独自嘶喊。
“娘娘明日会来的。”阿沅低声自语,像是说给这空荡的屋子听,又像是说给过去的自己听。
翌日清晨,晨钟未响,读书堂外已有??人声。阿沅推开窗,只见几名年长宫女正扶着一位老嬷嬷坐下,那人裹着厚披风,帽兜遮面,可那双枯瘦的手??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指节因常年掐佛珠而微微变形??阿沅认得,那是皇后的贴身掌事李姑姑。
不多时,皇后来了。她换了身浅青色常服,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一支白玉簪。她没坐前排,也没让人让座,默默走到后排角落,像一名普通学员般坐下。有人认出她,惊得险些打翻茶盏,却被身旁同伴轻轻按住手。
阿沅走上讲台,照常开始授课。今日讲的是《基础算术与账目管理》,内容并不深奥,却是宫女们最实用的一课??学会看懂月例银两发放清单,核对膳食采买数目,不再被人暗中克扣也不自知。
“我们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若连自己的饭钱都算不清,又谈何自立?”阿沅一边在黑板上列式演算,一边说道,“有人以为识字算数只是小事,可正是这些‘小事’,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皇后身上:“有些人天生尊贵,却依旧被蒙蔽;有些人出身卑微,却因知识而觉醒。真正的尊贵,不是别人赐予的地位,而是你能为自己做主的能力。”
皇后低着头,手中铅笔记下每一个数字,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眼神专注如少女。当阿沅讲解“盈亏平衡”概念时,她忽然举手:“请问……若一个宫苑每年支出超预算三成,连续五年,该如何追责?”
全堂寂静。
阿沅心头一震。这不是普通提问,这是直指内廷财政积弊的核心问题。过去几十年,各宫借修缮、祭祀、供奉之名虚报开支早已成风,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竟由皇后亲口问出。
“依《财政监督条例》第十二条,”阿沅稳住声音,“连续三年超额支用且无合理说明者,主管太监及账司官应提交述职报告,并接受都察院质询。情节严重者,可革职查办。”
皇后缓缓点头,将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记下。
课后,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阿沅面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学更多。不只是卫生、算术,还有律法、政制、农桑水利。你说的那些书,我都想读。”
阿沅看着她眼中久违的光亮,忽然觉得这紫禁城的高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您当然可以。”她说,“而且,您不必一个人学。我们可以开设‘宗室女子研习班’,邀请公主、郡主、命妇一同参与。若您愿意牵头,千灯阁可提供教材与师资。”
皇后怔住,良久才道:“我……能行吗?”
“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阿沅微笑,“剩下的路,我们一起走。”
***
与此同时,扬州府衙大堂。
沈云卿身穿青袍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堂下跪着一对母女,母亲满脸泪痕,女儿不过十二三岁,瑟缩发抖。原告则是当地乡绅之子,趾高气扬地站在一侧,身后跟着七八名家丁。
“说吧,何事鸣冤?”沈云卿声音清冷。
那母亲磕了个头,泣不成声:“大人明鉴!小女昨日在河边洗衣,被这位公子强拉入林……幸而挣脱逃回。我家愿忍辱退让,只求他登门道歉。谁知他反诬我家女儿‘勾引良家子弟’,还要索要百两银子赔罪!”
堂外早已围满百姓,议论纷纷。
那乡绅之子冷笑:“贱民污蔑士绅,该当何罪?我乃秀才功名在身,岂会做出此等丑事?分明是她家贪图富贵,设局讹诈!”
沈云卿不动声色,翻阅状纸后问道:“你可有证人?”
“河边无人,只有我们二人。”那少年昂首,“但天地良心可鉴!”
沈云卿又转向女孩:“你说你逃了,可有伤痕?衣裳破损否?”
女孩颤抖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撕裂的袖布,上面还沾着泥草。
“带验伤婆上来。”沈云卿下令。
片刻后,老稳婆查验完毕,禀报道:“姑娘右臂有抓痕两道,左膝擦伤,裤脚断裂处纤维方向显示为外力撕扯,非自行脱落。”
沈云卿沉声道:“既如此,为何不报官?”
母亲哭道:“报了!县衙差役收了他们家银子,说‘无凭无据,不予受理’,还骂我们‘不知廉耻’……”
“啪!”一声惊堂木响。
“好一个‘无凭无据’!”沈云卿怒极反笑,“人身侵害,本就取证艰难。若非要尸体横陈才算证据,那法律岂非成了权贵的护身符?”
她站起身,直视那少年:“你既自称清白,可敢立誓?若你所言虚假,愿遭天雷击顶,子孙绝嗣!”
那少年脸色骤变,嘴唇哆嗦起来。
沈云卿再逼一步:“本官已派人去林中搜查,若找到你遗落的玉佩或靴印痕迹,再结合伤情比对,即可定案。你可想好了,是要等铁证如山,还是现在认错悔改?”
话音未落,一名衙役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张纸条。
沈云卿看完,嘴角微扬。
“有趣。方才有人匿名投书,称亲眼目睹全过程,并附上一张画??画中男子腰间挂的蟠龙玉佩,与你此刻佩戴的一模一样。”
那少年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大人饶命!是……是我一时糊涂……我愿赔偿医药费,登门赔罪……”
“晚了。”沈云卿冷冷道,“你犯的是《新刑律》第七十八条:以势欺弱,强行非礼未遂。判罚如下:杖四十,枷号三日,削除秀才功名,赔偿受害者精神抚慰金二十两,另需在本地女塾义务讲授《公民道德》十课,主题为‘尊重女性人格’。”
满堂哗然。
那乡绅闻讯赶来,咆哮公堂:“你一个女人当官,竟敢如此羞辱读书人!我要上告巡抚!”
沈云卿抬眸,平静道:“欢迎上告。顺便提醒您一句,根据《诉讼公开法》,此案全程记录将抄送千灯阁备案,并于三日后张贴街头公示。若您还想保全家族颜面,建议管好令郎,莫再惹事。”
退堂后,沈云卿回到后衙书房,提笔写下今日判决摘要,准备报送千灯阁存档。门外传来敲门声,竟是那位受害女孩的母亲,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薯粥。
“大人……这是家里一点心意,不敢多送,只盼您保重身体。”她哽咽着说,“从来没人替我们说话……您是第一个。”
沈云卿接过碗,指尖触到粗陶的温热,忽然眼眶发热。
她想起苏州祠堂前的那个黄昏,自己盘膝诵读《女子参政权论》时,也曾渴望有人听见。而现在,她成了那个听见别人声音的人。
“我不是第一个。”她轻声说,“但我会让更多人听到你们的声音。”
***
千灯阁总坛,深夜。
杨采薇正在审阅一份来自西北的密报:周崇安之子在翰林院私传“维纲会”檄文,已被星火卫截获;其女婿在刑部篡改案卷,包庇一名被控“传播妖学”的女塾教师,亦留下确凿证据。
“网快织好了。”苏婉站在她身后,语气冷静,“只要再等他联络最后三位巡抚级官员,我们就能一网打尽。”
杨采薇点头,却仍皱眉:“可北方边境虽平,民间谣言未止。近日多地出现童谣:‘红裙乱政,白骨成山’‘女子掌印,日月无光’。更有甚者,有村妇因参加识字班,被婆家烧死祭祖,称‘驱邪’。”
苏婉握紧拳头:“这些人不怕法律,只怕‘祖宗规矩’。”
“那就让他们知道,”杨采薇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什么叫新的祖宗规矩。”
她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疾书:
> **“拟请设立‘全国女子教育纪念日’,定于每年春分,举国放假一日,举行升旗宣誓仪式。凡年满十岁之女童,皆须在校庄重宣誓:**
> **‘我誓以所学服务家国,捍卫真理,永不沉默。’**
> **同时,在各地竖立‘明心碑’,镌刻历代杰出女性名录,包括但不限于:班昭、李清照、黄道婆、秦良玉,以及近三十年推动女学之平民女子姓名。”**
苏婉读完,眼中泛光:“这样一来,读书就不再是‘叛逆’,而是光荣。”
“没错。”杨采薇转身,目光如炬,“我们要让每个女孩都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前面,站着无数前辈;她的后面,会有更多来者。”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星火卫持信疾入:“紧急军情!甘州以北发现大规模流寇集结,疑似与‘维纲会’勾结,目标直指千灯阁河西分部!”
杨采薇立即召集群臣议事。不到半个时辰,命令下达:
- 调遣边军精锐隐蔽驰援;
- 启动“燎原计划”应急机制,所有战地宣讲团成员转入战备状态;
- 秦霜率五百女兵先行进驻河西,保护师生安全。
临行前夜,念光抱着一个小包袱跑进书房:“娘,我也要去!”
杨采薇蹲下身,抚摸女儿的脸:“你还小,前线危险。”
“我不怕!”念光倔强地仰头,“我会拼音,能教伤员认字解闷;我会加减法,能帮军需官算粮草;我还背下了整本《急救手册》!老师说,每个人都能成为别人的光!”
杨采薇怔住,久久凝视着女儿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她仿佛看见十年前的自己,站在郴州破屋前,第一次拿起粉笔,在墙上写下“我要上学”。
她终于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一切听指挥,不准逞强。”
“我发誓!”念光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愿为光明前行,哪怕只照亮一步之路。”
次日黎明,秦霜银甲白马,率领一支奇特的军队出发??其中有接生婆、绣娘、账房、教师、医女,也有十几岁的少女和六十岁的老妪。她们背着书箱、药囊、算盘、缝纫工具,胸前统一佩戴一枚铜牌,刻着五个字:**千灯阁?星火**。
队伍经过京城大街时,无数百姓自发相送。孩子们挥舞着自制的小旗,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阿姨加油!”“姐姐早点回来!”
一位盲眼老妪拄杖立于路边,突然高声唱起一首新编歌谣:
> “风吹沙,雪打墙,
> 女儿行路不彷徨。
> 手中有书胜刀枪,
> 心中有光即故乡。”
歌声苍凉而坚定,随风传向远方。
而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皇后正带领一群嫔妃宫女,在御花园空地上练习广播体操??这是阿沅根据《公共卫生常识》编创的一套简易健身操,每日清晨集体锻炼,旨在改善宫人体质。
阳光洒落,她们伸展四肢,动作整齐划一。曾经低头蹑足的宫女们,如今挺直脊梁,脸上带着笑意。
德妃远远望着,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被一名小宫女拦住:“娘娘,您也一起来吧?第八节‘护颈运动’特别适合缓解头痛。”
德妃怒斥:“滚开!本宫岂能与奴才同流合污!”
那宫女却不退缩,认真道:“这不是污,是健康。上个月您晕厥三次,太医说是气血不畅。读书会免费教您调理方法,只要您肯来。”
德妃愣住,最终拂袖而去,可当晚,她的贴身婢女悄悄报名参加了夜班识字课。
春天真的来了。
冰层断裂的声音,细碎而清晰,从四面八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