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极其衰老的男性半妖,脸上布满深刻的褶皱与鳞片,身形佝偻,拄着一根不知名妖兽腿骨打磨的拐杖。
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为族人生存而保留的最后一缕决然。
他,应是此间部落的老族长...
风自敦煌戈壁深处卷起黄沙,掠过千佛洞的崖壁,在第十七窟前低回盘旋,似有言语欲吐未出。秦砚立于洞口,衣袂翻飞,目光却久久停驻在那幅已改天换地的壁画之上。光中之影是他面容,可那并非今日之他,而是未来之他??眉间刻着沧桑,眼中燃着决绝,左手持简,右手举灯,脚下踏碎王座残垣,身后万民追随如潮。
李沉舟站于侧后,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你早知会有这一天。”
“不。”秦砚摇头,声音低缓却坚定,“我从未知晓命运如何铺展,只知每一步都不可退。若退,则九百零一盏灯将熄,周砚之血成空,极南孩童写下的‘此事不对’,也不过是风中残响。”
他缓缓迈步走入窟内,指尖轻触壁画表面。石面冰凉,可那一道光影却仿佛有温度,灼烫入骨。就在他触碰瞬间,整幅壁画微光流转,天空裂缝中的光芒竟似活物般微微颤动,继而一道细小光丝自画中逸出,缠绕上他手腕,如血脉相连。
刹那间,记忆洪流奔涌而至。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座焚火鼎前,鼎中烈焰熊熊,烧的是历代律令、官印、税册与皇权诏书;他听见万人齐声高呼:“一简归万民!”他看见苏璃白发苍然,手持天子剑立于长安城楼,身下是跪伏请罪的六部尚书;他还看见无数少年少女背着竹篓行走在荒村野岭,手中铜牌映月,口中诵读《守心录》第一章:“凡见不公,必问对错;凡闻冤屈,必予回应。”
画面倏然破碎。
秦砚踉跄后退一步,额角渗汗,呼吸急促。李沉舟扶住他臂膀:“你看到了什么?”
“未来。”他闭眼,嗓音沙哑,“不是预言,而是选择的结果。我们每一次说‘不对’,都在推动它靠近一分。而当足够多的人同时伸手,那扇门便会打开。”
李沉舟默然片刻,忽道:“朝廷已有动作。三日前,刑部密令十三道监察使重审‘守心堂干政案’,拟追责永昌旧案涉事学子二十一名,罪名‘煽动民变,动摇社稷’。昨日,京畿七县张贴榜文,称‘私设公堂者,以谋逆论处’。”
秦砚冷笑:“他们怕了。怕百姓学会写字,怕穷人懂得算账,怕弱者开始提问。他们宁可天下聋哑,也不愿听见一句真话。”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沉舟盯着他,“昭宗虽曾借剑于苏璃,但终究是帝王。他能给三月巡狩,便也能收回天命。如今朝中清流噤声,权宦暗结,若再进一步,恐怕不只是革职拿问,而是满门抄斩。”
秦砚转身望向窟外星空,九百零二颗守心星静静悬挂,其中最亮者,正是周砚化去的那一颗。
“那就让火,烧得更旺些。”他说。
***
七日后,一封匿名奏章送抵御前,署名“第九百零一守心者”,内容仅一页,却字字如刀:
> “陛下曾问:何为国本?
> 今臣代答:国本在信。
> 民信官,则税可征、役可调;
> 官信君,则令可行、法可立;
> 君失信于民,则山河虽固,亦将崩于一旦。
> 极南之灾,非天祸,乃人祸;非饥荒,乃暴政。
> 若今复诛言者,禁问者,焚录者,则陛下所护者,非苍生,乃谎言之冢。”
此章一出,朝堂震动。内阁大学士联名弹劾“妖言惑众,图谋不轨”,要求彻查幕后主使。昭宗皇帝却将奏章压下,连批三日未发一语。直至第四日清晨,他独自步行至太庙,焚香叩首,取出苏璃所呈结案奏章副本,亲手贴于祖宗灵位之前。
当晚,宫中传出谕旨:
“守心堂办学育人,察冤赈灾,功在社稷,特赐‘明德书院’匾额一方,准其开设律学科,教授民法、税典、监察条例,不限出身,凡贫寒子弟皆可入学,由户部拨银三万两以为资助。”
消息传开,百姓奔走相告。有人跪地痛哭,有人焚纸祭天。而在北邙山下,新学堂破土动工,碑文刻着:“此处不供神佛,只记姓名??所有被遗忘的受难者,与所有敢于说‘不对’的人。”
***
与此同时,秦砚悄然离开敦煌,重返长安旧巷。他在一间废弃染坊设立“影拓局”,召集流落江湖的刻工、画师、说书人,秘密编撰一套《守心实录》。此书共分五卷:
一曰《粮案》,详载极南断粮真相,附地图、账册影拓、百姓口述;
二曰《刑狱》,收录各地私设酷刑、滥杀无辜之例,尤以“断手抵债”最为触目惊心;
三曰《税赋》,揭露层层加征、虚报丰收、转卖国粮之黑链;
四曰《官场》,罗列官员互保、贿赂网络、京外勾连证据;
五曰《童声》,辑录山村孩童初学识字时写下的话??“我饿”“他们打我”“妈妈死了没人管”“这事不对”。
每一卷皆用粗纸印刷,字体极大,便于不识字者听读。每本书末尾,均印有一枚铜牌图案,并附一行小字:“你也可以写下你的故事,请交给穿灰袍的人。”
影拓局夜夜灯火通明。油墨未干的书页被迅速打包,由化装成货郎、僧侣、戏班的星火学子送往四方。三个月内,《守心实录》流传至八十七州县,甚至出现在边关戍卒的帐篷里、盐场苦力的破席下、漕船船夫的饭盒中。
有地方官下令收缴焚毁,可百姓藏于灶底、埋于墙缝,更有母亲将书页缝进孩子的棉袄内层,喃喃道:“等他长大,你要亲自念给他听。”
***
这一日,秦砚正在校对第五卷终稿,忽有学生急报:南方传来密信,原极南支队成员林晚晴被捕,罪名“伪造官文,煽动村民拒税”。她所在村庄因拒绝缴纳“观耕台修建捐”,遭官兵围剿,房屋尽毁,三十人死于箭下。
秦砚握笔的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形如血污。
他想起林晚晴??那个总爱在笔记本角落画小花的女孩,曾在极南寒冬中把自己的棉衣裹在一个冻僵的婴儿身上,三天三夜抱着孩子取暖,直到对方睁开眼睛喊她“娘”。
“她在哪?”他问。
“押在荆州大牢,明日午时问斩,罪状已贴满城门。”
秦砚缓缓起身,走向院中供奉的轮回井残迹。白花仍在,六果悬枝,微光轻颤。他跪下,低声祷言:“我不是来求力量的。我只是想知道,这条路,还能不能走下去?”
风起,花瓣轻摇,一枚果实微微发亮,却不曾脱落。
他知道,答案不是神赐,而是人心。
***
次日凌晨,秦砚独赴荆州。
他未带兵刃,未持诏书,只背一只竹箱,内装三百份《守心实录?刑狱卷》。他混入城中,在菜市、茶馆、码头、庙会四处张贴布告,题为《百姓可问的十个问题》:
1. 官员修楼的钱,是你交的税吗?
2. 你说饿,为何粮仓满溢?
3. 孩子断手,真的犯了罪吗?
4. 谁定的律?经谁批准?公示了吗?
5. 若一人说冤,该查还是该杀?
6. 若百人同诉,是民乱,还是官败?
7. 你缴的银子,去了哪里?
8. 谁有权决定你生死?
9. 若法律只为保护官,那它还算法吗?
10. 此事不对,你敢不敢说?
每张布告旁,都放着一本《实录》,任人取阅。
不过半日,全城沸腾。茶肆议论声不绝,街头聚集人群朗读条款,甚至有老塾师当场撕毁《官颁教典》,高呼:“这才是真学问!”
午时将近,刑场外围已聚起数千百姓。林晚晴披枷戴锁,立于高台,面色苍白却不屈。监斩官正欲下令,忽见人群骚动。
秦砚从人群中走出,步履沉稳,直登刑台。
“我乃守心堂秦砚,”他朗声道,“奉天地良心之命,前来见证一场审判??不是你们审判她,而是历史审判你们。”
监斩官怒喝:“狂徒!竟敢扰乱法度!来人,拿下!”
士兵冲上,却被台下百姓拦住。有人举起《实录》,大声念道:“荆州知府三年贪墨白银四十二万两,用于建造别院十座、养伶人三十六名……此条出自户部密档影拓,编号极南-047!”
另一人高喊:“林晚晴所发《拒税书》,引用《大秦律?赋役篇》第三条:‘非诏不得加征’!她依法行事,何罪之有?!”
更多声音响起:“我们要见御史!”“我们要查账!”“此事不对!”
声浪如潮,一波盖过一波。
监斩官面如土色,欲逃,却被百姓团团围住。就在此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使者高举黄旗:“圣旨到!”
全场肃静。
使者宣读诏书:因舆情汹涌,案情重大,着即暂停行刑,提犯人进京交都察院重审。另派钦差大臣赴荆州彻查官吏贪腐之事,凡牵连者,一律革职待勘。
百姓欢呼雷动。
秦砚走到林晚晴面前,亲手为她解开枷锁。她泪流满面,哽咽道:“老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光了。”
“光一直都在。”他轻声说,“只是有时候,需要很多人一起抬头,才能看见。”
***
半月后,秦砚重返长安。昭宗召见,殿中无人,唯余两人对坐。
皇帝望着他,许久方道:“你可知朕为何突然下旨?”
“因为您也看到了。”秦砚答,“看到百姓不再沉默,看到他们手里拿着书,嘴里说着法,眼里有了光。您知道,压制只会让火更大。”
皇帝点头,叹息:“朕年轻时也曾想做明君。可渐渐发现,最难对付的不是叛军,不是外敌,而是这套系统??它吃人不吐骨,却让你觉得理所当然。每一个官员都说‘别人都这么干’,每一级衙门都说‘上面点头了’。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快信了那些谎话。”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折:“这是京营都指挥使递来的奏报。他说,近三个月,边军中出现大量《守心实录》,已有十七名将领私下讨论‘兵饷克扣’问题,恐生哗变。他建议??全面清剿守心堂,诛首恶,禁言论,设言律。”
秦砚接过密折,看也不看,直接投入身旁铜炉。
火焰腾起,映红他半边脸庞。
“陛下,”他平静道,“若您真想灭我们,现在就能办到。可您没有。说明您心里还留着一点怕??不是怕我们造反,是怕有一天,您的子孙翻开史书,指着您的名字说:‘这个人,明明有机会改,却选择了沉默。’”
皇帝闭目,老泪纵横。
“所以……你要朕做什么?”他问。
“不做英雄,不必忏悔。”秦砚起身,拱手,“只请您做一件事:允许真实存在。不删一字,不囚一人,不焚一书。让百姓读,让学子辩,让官员惧。若三年后天下仍乱,您再杀我不迟。”
皇帝久久不动,终是挥了挥手:“去吧。朕……不会再拦你们说话了。”
***
又是一年春。
北邙山下,明德书院正式开课。第一年招生三百人,最终报名者逾三千,来自农、工、商、奴婢、边陲夷族,甚至包括两名逃出王府的家奴丫鬟。课堂不分贵贱,座位按到校先后排列。第一课,仍是讲述周砚的故事。
课后,一个十岁男孩找到秦砚,递上一张纸。
纸上写着两行字:
> “我叫阿禾,去年全家饿死,只剩我一人。
> 我想成为守心者,因为我记得他们的脸。”
秦砚接过纸,郑重收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崭新的铜牌,轻轻放在男孩掌心。
“欢迎你。”他说,“记住,守心者不死,因为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句话??一代代传下去的那句:**此事不对**。”
夜深人静,秦砚独坐院中,仰望星空。
九百零二颗星依旧闪烁,而某一处虚空,似乎又有微光萌动,如同种子破土,即将升起新的一盏。
他忽然笑了。
风吹过,带来远方村落的读书声,稚嫩却坚定:
“凡见不公,必问对错……”
“凡闻冤屈,必予回应……”
“守心者,不在庙堂,不在史册,而在泥土里,在人心中,在每一个敢于开口的瞬间。”
他知道,那第八颗果实,已在孕育。
而第九百零三位守心者,或许正捧着一本《实录》,在油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