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内座无虚席。

    头顶的大灯“啪”地关上。

    故事从一场漫天大雪开始,偌大的风雪封住了前路,两点暖色调的车灯照亮些许角落。

    一辆车在风中缓慢驶来。

    车内,雨刷不断在玻璃上奋斗,却仍然看不清前路。

    林大悟坐在车内,迷茫地望着前方。

    一句画外音幽幽出现。

    “孩提时感受的冬季,没有这么寒冷,从燕京回到老家快两个月了。”

    前路逐渐变得清晰,车内另外一位同行者社长木生荣也露出全脸。

    画外音还在继续。

    “这期间,我度过了忐忑不安的每一天。”

    似乎是要解释这“忐忑不安”,下一秒画面便切换到苍茫的雪山,与山下的小村庄。

    枯萎的梅树,一间传统的平房。

    村庄边缘的独户显得略显苍凉,可门口却很是热闹。

    门口搭着偌大的灵棚,颜色是罕见的白色与蓝色,一个大大的“奠”字挂在正中央,两侧并没有放任何常见的对联,只有一堆和尚们正在盘腿念经。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

    车在门口停下,木生荣和林大悟下车,小心翼翼地穿过念经的和尚走进了院子中。

    院子四下都站满了人。

    最远处是穿着发黄的孝服,互相聊天、唠嗑的远房亲戚,中间有个年轻女孩还在笑。

    站在稍靠近点位置的人也穿着孝服,他们则频繁朝着正堂看,偶尔又不忍直视地回头。

    旁边还有些老人们正在抽烟,他们似是非常熟悉这个场合,像是来帮忙筹办的各家亲戚。

    最前方也是最靠近正堂的地方,一男一女披麻戴孝,正跪坐在软垫上。

    中年女人正在默默落泪,中年男人则面露哀色,附近还陪着一群劝说两人、同样面露哀切的亲朋们。

    再往深处些,便只能看见棺材翘起的飞檐。

    这是一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

    从门口的灵棚、和尚,到院落的诸多亲戚们的不同表现,最后才到棺材隐约露出的一角,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剪切与拼凑。

    北野武暗暗心惊。

    “LIN比之前更加成熟了,这么复杂的镜头也能用长镜头来展示,确实有点炫技的味道,但......效果也着实不错!”

    长镜头的出现便是模拟人类自然的视觉体验,增强观众们的沉浸感,让他们可以宛如真正存在于场景中,能够更真实地感受到事件的发生。

    用在电影的开头,一下子便抓住了观众所有的心绪。

    使用长镜头并不稀奇,但能如此举重若轻地使用长镜头才稀奇,完全不突兀,只取到了长镜头的优势,让其充分为剧情服务,这才是真正的稀奇。

    宫崎骏的关注点则截然不同。

    “这个场景是活的,出场的每个角色都有他的人物关系,你可以通过每个人物的反应判断出大致的亲戚关系,再配合上一镜到底的拍?手法,LIN指导大场面的调度能力很强啊。”

    北野武挑眉:“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谁?”

    “谁?”

    “张义谋,”北野武笑了,“看来LIN帮张义谋筹备开幕式,不是完全给他做苦工,还是学到了些真本事。”

    宫崎骏想了想点头:“门口的海报也有点类似的味道,取张义谋掌控大场面与调教画面色彩的优势,融合他个人对故事节奏的精准掌控,我现在更加期待这部电影了。”

    木生荣和林大悟走进院子,其他人纷纷投来瞩目,并一个接着一个地让出道路。

    两人停在那对男女身旁。

    木生荣率先开口:“斯人已逝,各位还请节哀顺便。”

    说话间,镜头缓慢下划,彻底露出棺材的全貌,与挂在上方的一张空白的遗照。

    木生荣微微叹气,转身走到棺材前,先领着林大悟诚心诚意地上了一炷香。

    嘭??第一声锣鼓响。

    他们正式开始入殓工作。

    摘下用于覆面的白布,一个年轻女孩清秀的面孔暴露出来。

    不知为何,原本站在院内的亲戚们又往正堂凑了近些,似乎是在往棺材里巴望。

    母亲则哭得更加伤心,直接倒了父亲身上。

    两人并没有太多理会。

    木生荣一边认真工作,一边同林大悟低声叙话,过程中还说出了死亡原因??自杀。

    “明明是个美人。”林大悟不能理解。

    言外之意,为什么要自杀?

    “你要试试么?”木生荣问他。

    林大悟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净身的过程非常细致,小心又谨慎,同时还给了个死者的手部近景。

    那是一双漂亮的手,指甲上还有亮晶晶的裸色美甲。

    嘭??第二声锣鼓敲响。

    院内,原本嬉笑的亲戚们严肃起来,原本探头望的亲戚们站回原地,原本还抽烟的老人们敲掉烟头。

    院外,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忽然变大,《往生咒》一声声盘旋于小院上方。

    入殓进行到下个步骤??换装。

    脱衣顺畅完成,接下来要给死者擦洗身体。

    林大悟慢慢擦拭,手部却忽然在腹部以下三寸处停住,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出问题了。

    死者是个男人。

    木生荣也愣住了,亲自确认后,他找到中间人询问。

    是要画男生的妆,还是要画女生的妆?

    此刻,一切谜题都被解开,和尚们念的往生咒、没有照片的遗像、向棺材内巴望的亲戚们,自杀的真正原因。

    死者是个男人,却也是个“女人”。

    “这个剧情......”北野武有点被猛然敲了一蒙棍的无措感,“那群影评人完全没提到类似的点啊。”

    涉及到性别认知的剧情,涉及到政治正确的剧情,怎么轻飘飘地忽略过去?

    这可不像那群西方媒体的惯用做派。

    “可能是LIN处理得太平淡了吧,”宫崎骏点评,“LIN在塑造不同寻常的死者,落点仍然是死者,没有在死者的身份认知上大做文章。”

    “没有么?”北野武有点晕。

    宫崎骏反问:“有么?如果要大做文章,大可以将剧情冲突拉得更强烈些,直接让父亲或亲戚方面不允许死者下葬,亦或是大叫‘家族的耻辱,强行赶走主角二人,”他话锋一转,“但如果那般处理反而落入俗套,倒不如这样

    看起来舒服。”

    北野武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仍然觉得奇怪。

    “怎么会挑这么个剧情作为开篇情节?”

    “毕竟导演是LIN,他拍电影向来想法极多。”

    在两人小声议论时,剧情也发生变化。

    经过父母一番争执,加上中间人打圆场,最终给出答案??画女妆。

    嘭??第三声锣鼓响。

    父亲抱住了遗像。

    那不再是一张空白的遗像,是死者男孩子时期的照片。

    此刻,镜头却再一次给到死者的脸。

    在盖棺之前,林大悟为死者画上了精美的女妆,还换上漂亮的寿衣。

    这是他对死者的尊重。

    汉字的片名一笔一划地出现?《入殓师》。

    剧情开始倒序,讲述起林大悟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入殓师。

    一座颇显破败的剧场内,锣鼓喧天、锦旗招展。

    一位年轻的武生在台上唱念做打,旁边一众演员为他配戏。

    “汤怀坐至在雕鞍把话论,大小三军听分明:食王爵禄当把忠尽,报效国家舍死忘生;两军阵,动刀兵,纵死阵前也有名。三军与爷往前进,(四军士押粮车同下)汤怀扫灭金人方称心。”

    林大悟站在一众乐手中,仰头吹奏呐,随着乐团伴奏。

    这是他的工作。

    戏演完了,演员们下台换装,乐手们也收拾家伙事准备解散。

    忽然间,剧团老板将众人叫到一块,宣布了个大消息??由于经营不善,剧团即日起便解散。

    听到原地解散,演员们和乐手们不免抱怨一二,好在他们早已找好了下家,各自寻出路去,唯独林大悟目瞪口呆。

    他完全不清楚会有这么一回事儿,前些时日还贷款买了一把超级昂贵的唢呐。

    可现在无业的他完全负担不起这笔支出,只能再次将其卖掉。

    “我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可在卖掉唢呐时,很不可思议,忽然觉得很轻松。

    "

    林大悟迟钝地发现,原来追求了小半生的梦想,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梦想。

    失业带来的影响不光是负担不起一把昂贵的唢呐,他也不再能负担起燕京的高消费,只能和妻子搬回乡下老家生活。

    老家位于山脚下,远处是苍茫的群山和若隐若现的长城。

    “两年前母亲去世,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父亲有了情人,离开了家之后,母亲在这里开了家糕点店,独自将我拉扯大。”

    这里使用了经典的声画分离手法。

    画外音中说得是母亲,镜头中却是一直在忙碌的妻子王美香。

    林大悟下楼同王美香共同吃早饭,中途他又一次开始翻阅报纸,为自己寻找工作。

    “不问年龄、酬劳优渥,而且上班时间短,还给交五险一金。”

    “哎?什么公司啊。”

    “说是帮助旅行的公司,上面写着和美容化妆有关系。”

    报纸上的招聘条件实在优渥,在吃完早饭后,林大悟迫不及待地前去面试。

    他务必要拿下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