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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悲怆
    第一颗音落下。

    低音区的 C小调和弦,带着微微迟疑的重量。

    他没有追求音响的开阔感,而是刻意把重心压低,像是钉在舞台下层的桩基。

    没有颤动,没有提气的修饰。

    只是安静、笔直地落在空气中。

    评委席最右侧,林哲远手指抵在下颌。

    他注意到这第一组重音的位置,不急,不虚,不滑。

    他在脑中默数节拍,发现江临舟并没有“减速”,只是用极其紧密的节奏把声响“撑住”了。

    像是拎起整首作品的第一块石板,重心全在手腕下压的弧度里。

    Grave段落缓缓展开。

    江临舟没有情绪性地铺陈。

    他把音与音之间的距离拉开,拉开的不是感情,而是张力。

    每个八度的位置都算得极准,延音清晰,没有模糊。

    唐屿没记笔记,只是听得很细,尤其是右手上行八度。

    没有特意加重,却能听出一种内在的支撑力。

    他在保留能量,不让声音提前泄露。

    从第一小节开始,江临舟就在清理杂质。

    没有拖腔,没有修饰,每个决断都干脆。

    他要在前几页把方式定下来。

    只要这个方式撑得住,后面就不会崩。

    Allegromolton brio开始了。

    速度骤然提升,节拍像是被推了一把。

    他没有急着展现音色,而是用前两小节稳住节奏,让手指先找到握得住的力度。

    左手铺出律动,右手接入主题线条。节拍持续推进,每个音的切入都干净利落,没有浪费动作。

    第一组快速装饰音进入时,他略微收了一下。

    右手控制过紧,左手则提前了点。

    两个声部的时间点发生偏差,就像脚落地时没踩准节奏。

    虽不至失衡,听觉却已绷紧了一瞬。

    林哲远眉头轻皱。

    这一段收得太早了。

    他在防崩,但也失了张力。

    唐屿看得很清楚。

    江临舟自己也察觉到了。

    他没有试图补救,只是将后面的转调部分处理得极其谨慎。

    音与音之间衔接干净,甚至略带干涩,但节拍全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上。

    没有拖,也不加情绪。

    他知道,出现小幅偏差后,最忌讳的就是补偿。

    越想掩盖,越容易失控。

    音乐继续前行。

    右手旋律持续上扬,音区被拉开,高音逐步展开。

    左手保持在低音区重复,为右手制造出一块稳定的平台。

    每一次重复都踩得实,但不重。

    只是支撑,不施压。

    唐屿看着他的用力方式。几乎没有提拉,动作紧凑。

    他没有依靠身体幅度来带动节奏,而是靠指端的压感和踏板的控制。

    这不是弹过去的,是压住的。

    节奏有一阵咬他。

    特别是在和声外推时,他必须提前控制呼吸,让气息在脑中先走完,才能跟上下一段走向。

    收束段落前,他没有提前松劲。

    终止音处理得很整,不拖,也不急着结束。

    只是维持节奏在可控区间内。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

    他松开踏板,没有留尾音,没有多做收势。

    只是自然地结束,没有强调终止,也没有渲染完结。

    几道笔尖划纸的声音响起,又很快停下。

    林哲远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唐屿依旧静坐,视线紧盯在键盘与双手之间,没有落笔。

    他在等,等下一乐章是否还会被收得太早。

    徐柏年靠在椅背上,嘴角一挑,像是对某种谨慎判断表示认同。

    结构稳定,左手干净。

    他在心里记下这两点,便闭上了眼。

    江临舟没有停顿。

    他甚至没有给观众(虽然此刻只有评委)留下鼓掌的间隙,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喘息的余地。

    第二乐章自然接入。

    他轻轻深吸了一口气,不为调整情绪,而是为了重置听觉焦点。

    前一乐章的所有重量都已卸下。

    此刻的 Allegretto,不是松弛,也不是抚慰,而是一种更隐微、更不动声色的控制方式。

    起始音落下。

    轻巧、简洁、极短的乐句,在他指下被处理得近乎无表情。

    没有甜美,也没有温柔,而是一种冷静、近乎素描式的清明感。

    节奏不急,却非常紧实。

    贴近琴键,几乎不见起伏地按下,像是在画线稿,不加浓墨,只需精确。

    林哲远的眉微微挑起。

    他注意到江临舟此刻在处理右手旋律时的控制:音色没有泛光,却保持极高的一致性。

    每一个音符之间的力度与连结都处理得干净,不失形,不溢响。

    左手内声的切分节奏踩得极稳,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从容的稳,而是经过计算与训练后的稳定,像是反复推演过数十次。

    他的呼吸控制得极准。

    不是为了情绪流动,而是为了维持结构脉络的平衡。

    第二次主题回归时,江临舟略作调整,延音稍长,力度更沉。

    不是表达,而是重新压了一下重心。

    唐屿察觉到了。

    他没有动笔,目光却紧盯在右手旋律上。

    并非重复,而是转向。

    不是铺陈,而是推进。

    进入过渡段前,左手切分节奏略为干涩,像是刻意“抽空”了一拍,让听觉陷入极短的真空。

    徐柏年眼角一动。

    “收得狠。”他在心里咂舌,“这是在清场。”

    随后的音区突变。

    右手旋律跃入高音区,江临舟没有将其拉开为明亮音场,反而继续压着节奏,让音符在高处紧绷,近乎不见回响。

    像是一根拽得笔直的细弦,维持着与地面的拉力。

    最后一段回归,速度略缓,旋律处理得克制至极,甚至不留余音。

    没有柔情,也不作结语。

    只是将这一段作为一种“架桥”,把乐章架在两段主结构之间,维持重心,不许下坠。

    唐屿微不可察地颔首。

    林哲远合上笔。

    徐柏年不动,只是目光略略偏向了键盘左侧。

    江临舟的手指依旧停在原处,仿佛最后一颗音还悬在空气中未曾落地。

    他缓缓收回手势,几乎无缝地,转入了终乐章。

    第三乐章开始。

    他没有在这里寻找爆发感,也没有刻意制造情绪转折,而是维持着前两章建立起的张力框架,在急速节奏中完成结构闭合。

    段落转换干净利落,所有节拍都踩得精准有力。

    他没有试图“点燃”什么,只是稳稳走完每一步。

    这是一次收束,不是高潮。

    当终止和弦落下,空气中没有多余的余响。

    江临舟松开手指,起身,站在琴前。

    评委席静默无声。

    他的演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