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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排练
    这几天他一个人练得很专心。

    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一轮,琴房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也不主动去找谁。

    练到某段特别顺时,他会坐在琴凳上发一会儿呆,反复回想那些音的走向是怎么理顺的,节奏又是怎样对上的。

    有时他会开录音,什么都不做,单靠耳朵对照脑子里的那个版本。

    他发现自己正在逐渐理解这首协奏曲。

    不是技术意义上的掌握,而是那种身体慢慢能预知它将去向何处、而他自己也愿意跟着的节奏。

    但他也清楚,这只是独奏时的顺畅而已。

    真正的演出,必须和管弦乐队一起。

    这次配合的是校方临时组建的“星河协奏项目管弦团”。

    表面上是校内音乐部主导,但实际乐手全由外聘组成。

    乐团的主要成员来自本地职业交响乐团,也有少数客席是从省乐团调来的,甚至包括几位刚退下的高校教授和独立乐手。

    学校花了不小的预算。

    整个“星河杯”只有三位选手能进入决赛,所有人都必须与这支乐队完成一整场完整协奏曲的配合。

    所有排练均安排在专业合奏厅,由外部指挥负责协调。

    不提供额外彩排机会,不接受临时更换段落,不提供额外辅导。

    换句话说: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专业排练。

    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试炼开始。

    排练安排在六号下午,地点是学校音乐厅侧楼的合奏排练厅。

    通知写得简单,只写了“14:00,肖邦e小调协奏曲一号位试排”。

    江临舟提前二十分钟到了。

    他抱着谱包推门进去的时候,乐团的演奏员们已经在调音。

    空气里漂着松香味与擦琴布的细微纤维。

    长笛、单簧管、大提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声音凌乱,却意外不聒噪。

    他站在门口,看见舞台左侧放着一架三角钢琴,琴盖已经打开,谱架上架着乐团总谱,最上头贴着一张白纸:“江临舟/ Chopiinor Concerto No.1”。

    他过去,坐下,什么都没碰。

    指挥是外聘的,四十岁出头,短发、高个,说话干脆。

    他走到钢琴旁看了江临舟一眼,声音不大:

    “先从第一乐章第一主题前开始,22小节起。你听弦乐铺开再进,别太早。”

    江临舟点头。

    他抬起手,深呼吸了一次。

    耳返没有,指挥只打拍子。

    他盯着琴键下方的黑色木纹,听见弦乐组自低而高展开,像一层帘幕缓缓拉开。

    那是练习中从未有过的兴奋与真实感。

    但就在他准备落下第一组音的时候,他意识到:音响的位置,不在他手上。

    整个配器是活的。

    节奏不是他的,他是被动推进的。

    他迟了一瞬,进音就晚了。

    琴声落下去的时候,有点轻,也有点碎。

    他想要补救,但第二小节又因为错觉提前,打断了管弦乐刚展开的长线。

    指挥停下来,说:

    “不用怕。再来一次,听他们呼吸,不要只看我。”

    他重新弹了一次,尽力对上节拍。

    但指挥的手势打的并不是时间,而是气口。

    是弦乐与木管共同呼吸的起点,是乐队整体向前一跃前的重心变化。

    他太习惯独奏的节奏线了。

    一拍进去,一句拉长,常年控制音响比重和段落推进的习惯,此刻却变成了障碍。

    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一点,但依然不够。

    排练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断在各个细节上。

    他几次的入音被乐队音墙吞没,也有几次抢在了弦乐合奏前的半拍。

    他尝试去“听”。

    不是普通的听,而是设想自己站在乐队正中央,用身体去感知整个音响的推进。

    可这太难了。

    舞台上每个声音都有它的方向性。

    圆号有自己的时间偏差,低音提琴需要更大的空间来酝酿动态,而木管常常比他想象中更清晰、更主动。

    就在某个瞬间,他心头豁然开朗。

    协奏曲,或许从来就不是谁领导谁。

    他该做的,不是死死攥住节奏往下压。

    而是像一滴水融入河流那样,去感受整个乐队的呼吸与脉动。

    他需要找到那个瞬间。

    当弦乐和木管的气息汇聚,当整个乐团蓄势待发,仿佛要共同跃起的那个重心点。

    然后让自己的琴声,自然而然地汇入那片涌动的音响之中。

    不是对抗,而是应和;不是发令,而是倾听。

    他尝试着这么做,但仍然有段落无法对上。

    休息铃响起,整个乐队松了一口气,有人去喝水,有人对着乐谱比划着指法。

    他没动,手指掠过刚才出错的音符,停顿时微微一顿,再试,再停。

    长笛手走过来了。

    是个短发女生,眉眼偏淡,不施粉黛,拎着灰色长笛箱,语气没起伏,语速也不快。

    “你之前弹过这首协奏曲吗?”

    江临舟抬头,看了她一眼:“完整的,没有。”

    她点点头,像是证实了某种判断。

    “有些句子你右手太强了,盖住了旋律线。”

    他说不出话,只是愣了一下。

    她补了一句:“特别是f小调转e大调前的段落。我们那儿拉得很慢,后面有一段二提和中提的音响堆叠,需要一个自然的过渡。你快进去,就会让后排的声音像是在追你。”

    说得并不尖锐,但很准。

    江临舟轻轻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后背挺得笔直,肩线平得像刚调好音的长笛管身。

    江临舟低头,重新翻开谱子,找到那几个句子,在旁边轻轻地画上了记号。

    稍稍休息之后。

    第二次排练开始得更安静些。

    指挥没有再从头来,而是挑了几个核心段落反复试奏。

    江临舟听得比之前更仔细,他努力把自己“沉进去”,不再只关注指下的旋律,而是试图感知乐队的节奏流向。

    乐队的呼吸起伏,他无法控制,却必须贴合得刚刚好。

    最初的几句,他依然控制得略紧,声音像试图嵌进某个不属于他的整体。

    但很快,他放慢了下意识里的抢答,开始真正聆听。

    那种感觉很奇妙。

    他听见弦乐像绸缎一样展开,管乐从远处呼应而来。

    中提琴收敛声部,腾出了空间,而他正好在那个空隙落下音符。

    没有刻意强调,也没有迟疑只是恰好对上,就像提前约定过的。

    手指不再机械地按键,而像是被带动着起伏。

    有一段旋律他原本弹得略急,这次踩住了节奏的软拍,恰好与长笛的一条旋律线交错,像是一问一答。

    整个合奏室的气场忽然和缓下来,变得安静而稳定。

    指挥没喊停。

    整个片段顺着弹了下去,江临舟没有出错,也没有“抢拍,而是顺着那股流动,一直弹到尾声。

    收尾的一刻,最后一个和弦消散在空气中。

    众人静默了两秒,指挥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

    然后只是简单一句:“今天到这里。谢谢。”

    乐手们开始起身、收乐器,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回响在空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