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光总是缓慢地移动着。
江临舟的日子,也随着光的节律,一日一日铺展开来。
清晨七点二十,他总准时踏进教学楼。
第一节常是语文或数学,课间和老师打个招呼,回到座位照旧翻开笔记本,开始默写公式或复习课文。
他从不逃课,哪怕昨晚练到十点,第二天也不迟到。
有时候老师在讲台上点评作业,他就在课桌下偷偷写下前一晚练琴的结构标记。
练习日志被他裁成薄薄一册,夹在课本和乐谱中间,就像把另一个世界,藏在这个世界的缝隙里。
午饭后,他背着琴包,沿着老教学楼后的长廊缓步前行。
那是一条铺着木地板的老道,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窗外的香樟树长得高,枝叶密实,阳光透过叶隙斑驳地洒在地砖上,一格一格,像不完整的节拍。
他每天都走这条路,脚步不急,像是提前为接下来的练琴时间做心理铺垫。
琴房在走廊最深处的一角,是唐屿亲自替他协调下来的。
房间隔音极好,门一关上,外界所有喧嚣都被切断。
天花板不高,光线柔和,落地窗遮了一半的纱帘,光影投在施坦威黑亮的琴盖上,像一片微微起伏的湖面。
这间琴房的琴况也出奇地稳定,音板紧实,触键反应均匀。
江临舟记得第一次试琴时,刚按下第一个音就知道,这里会成为他这段时间的主战场。
每天下午一点半,他准时进门。
不是立刻开琴,而是照旧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取出谱子,摊开,翻到初赛自选曲舒伯特《即兴曲》op.90 No.3的第三页。
他翻到舒伯特《即兴曲》op.90 No.3的第三页,在副主题收束那句旋律的句尾标了一个轻微的逗点。
铅笔尖几乎不带声音地划过纸面,他又在前一句的渐弱段落下方加了一道淡淡的“>”,提醒自己在这里不应该退太早。
那是唐屿前几天课堂上提的:“你的舒伯特,还不够静。”
“不是速度的问题,是你不肯等句子自己落下。”
那句评价像一道冷光,切得很薄,却精准。
起初他以为唐说的是节奏问题,后来才意识到,那说的是结构的“呼吸”。
不是减速,也不是停顿,而是一种“让句子自己完结”的气息感。
从那天起,他每天在弹这首之前,都会把这几页谱子再扫一遍,把每一个句尾的收势在心里过一遍。
每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江临舟会在琴房区那条长廊尽头遇见林筱。
他刚练完琴,她刚好准备回去休息。
两人方向相反,步速却出奇一致,几乎每天都在那个转角碰头。
最初只是打个招呼。
她会轻声细语地问一句“练完了?”或者“练得怎么样?”
江临舟一开始也只是点点头,偶尔回一句“嗯”或“还可以”。
但时间一长,两人渐渐熟了些。有时候会在长廊窗边停下,说几句话。
有时是聊教学楼电梯太慢,有时是说中午食堂今天换了哪道菜。
她说话不快,但句子总是利落,也从不爱寒暄,问什么答什么,不多不少。
有一次她低头理笛盒,随口说:“我妈这礼拜出团了,没人给我送饭了,我今天晚饭只能吃面包。”
江临舟听完顿了顿,才问:“你不是寄宿吗?”
“是啊,但我一般晚饭不吃食堂。”她语气平淡,“我妈平时会在校门口给我送。”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天气。江临舟没再多问,只点了下头。
还有一次,她提到妹妹最近闹情绪,不肯练琴,被送去外婆家避风头。
“她小时候比我黏我爸,现在长大了反而跟我妈像。”她说完这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挺麻烦的。”
语气还是那样不温不火,只是把近况说出来,并不期待回应。
江临舟听着,也没多插话,只是把她说过的内容默默记下。
他们的相处节奏像每天两班固定路过的车,在同一条线上,偶尔并排而行一段,过了点就各自散开。
谁都不多等谁,也没人刻意快走一步。
但这两分钟的交会,成了每天最不费力的一场对话。
唐屿的身影并不常出现,但每次出现,话都不多,却恰到好处。
有一天下午,他刚坐下不到十分钟,琴房门被轻轻推开。
唐屿走了进来,没寒暄,径直站到琴边。
江临舟正在练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中段,那组旋律是第一次回到主调的地方,密集的和声层层推进,像在陈述某种愤怒的信念。
他刚弹完,唐屿便开口:
“停一下。”
江临舟松开手,往旁边让了点。
唐屿低头看谱,在第十页的某行旋律上用铅笔轻轻画了三段虚线,然后说:
“你这里的尾句收得太急了。每个小句都很用力,但像是三个人在分别说话。”
“你要让这几个小句连起来,就像一个人,在起承转合里说完一句整的话,而不是站着吼三遍口号。”
江临舟低声应了句:“好。”
唐屿没再讲别的,只把谱子合上,说了句:“你试着唱出来。”然后便离开了。
第二天开始,江临舟不再直接下指,而是先用轻声哼唱的方式练那段旋律。
不是去唱音高,而是模仿语言语调。
他发现原来自己过去每一小句都像是起点,从头带满情绪;
而当他试着用“说话”的语气连起来时,才意识到哪一段该往下走,哪一段该留空。
就像走一段楼梯,过去他每一级都踩满了,现在他试着把几步连成一气,才开始听见句子真正的重心。
陈雨薇没有再来那间琴房。
那天之后,她像是刻意避开,又像只是时间表刚好错开。
从此再没有在琴房区碰到过她。
两人只有在唐屿偶尔安排的联合课上会见。
她每次都来得很准,走进教室时步子不紧不慢,身上挂着习惯性的淡香水味。
清浅,不张扬,像她的人一样。
坐在钢琴边,她姿态始终挺直。眼神落在谱面时带着一种不容干扰的专注,仿佛只把整个教室当作一个训练场。
唐屿讲到和声分句,她会迅速翻到相关页码,在下方空白处用蓝黑墨水细细记字,不带涂改,也不留草率笔迹。
江临舟偶尔从旁余光望过去,能看到她写得极整齐的字,一笔一画都像写给别人看的。
课间只点头打招呼。
没有寒暄,也不回避。像是一种恰好符合礼貌分寸的距离。
在唐屿偶尔安排的片段练习中,他们会轮流弹奏,互相聆听。
结束后,偶尔也会就某个句子简单交换意见,语气平静,措辞专业,始终围绕音乐本身。
从不寒暄,也不延伸。
那些评价就像课堂上的注脚,只出现在需要的位置,既不多,也不缺。
江临舟并不排斥这种交流。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在这样一种清晰的逻辑里??安静、有序,有限,却不隔阂。
晚上回到宿舍,李锐常在。
他有时边啃辣条边嚷嚷:“曙光杯群里那个谁谁又开始放风,说今年会有国际评委啦!”
有时则八卦哪个组的女生偷偷向管乐团送了糖,说是想换个‘温柔点’的伴奏。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稳?”他一边翻着手机一边问,眼角余光瞥见江临舟练完手部拉伸后,坐在书桌前安安静静地抄着笔记。
江临舟没抬头:“你是说什么?”
“你都不急。就好像无论谁在赶路,你都按自己节奏走。”
江临舟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地说:“跑得快,不一定跑得久。”
李锐咂了下舌,笑:“你这话可以写进访谈金句了。”
江临舟也笑,但没再多说。
他知道,他的节奏不是慢,而是从头来过一次后,终于学会了什么叫“稳”。
李锐最近也开始忙了些。
有几次他一回来就往电脑前一坐,说是社团那边要写宣传稿,还接了几份比赛报名材料的打字任务;
有时则一边对着手机做表格,一边嘟囔“钢琴组的人太多,谁是谁都快记混了”。
他话还是多,但回得晚的天数也渐渐多起来。
有时候江临舟练完琴回来,宿舍空着。只桌上放着李锐写到一半的稿子,和一瓶喝了一半的脉动。
节奏不一样了,但气氛没变。
日子一天天推移,秋意渐浓。
教学楼外的香樟树开始掉叶子,风一吹,树下就多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黄。
江临舟依旧走那条长廊,依旧在下午一点半进琴房,把谱子一页一页翻过,把指尖在琴键上来回压出密集的回响。
那些音,最开始像散落的沙,零碎不成形,如今渐渐有了厚度,也有了走向。
他没去刻意求变。只是每天多一毫米地磨合,一处一处地推敲。
有些是结构的微调,有些是动态的压缩,有些是纯粹的手指路径优化。
他不急于完成,更在意“沉下去”的感受。
让一段旋律,从技巧的框架里走出来,变成自己能呼吸的语言。
十月的最后一周,他开始尝试整段连奏。从初赛的舒伯特,到复赛的斯克里亚宾的《第五钢琴奏鸣曲》,再到压轴的勃拉姆斯协奏曲。
他试着用不同的顺序排列,模拟现场切换时的情绪跨度;有时一天只练一首,有时会把三个段落连起来跑完一遍,然后默默记下哪里断了,哪里脱节。
那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所谓曲目准备,不仅是把每首歌练熟,而是把它们放进自己身体的节奏里。
是的,节奏。
不是拍号意义上的节奏,而是一个人一天的速度感,以及这个人如何让音乐成为这一天的一部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真正感受到自己的演奏和生活,竟也能并行。
上午上课、午后练琴、晚上复盘,每一段时间都不挤不乱,就像谱面上正确的呼吸标记,一切自然而然。
某天傍晚,唐屿在课后叫住了他。
没有多说,只淡淡问了一句:“你最近练得怎么样?”
江临舟顿了顿,说:“越来越听得见自己了。”
唐屿点头,也没点评,只留下一句:“行,维持这个状态。”
他知道,那是认可。
不是技术上的,也不是风格层面的,而是一种更深的节律。
那个能够持续、稳定地往前推进的习惯力。
再往后几天,林筱依旧在走廊尽头和他擦肩而过。
他们会说几句话,大多无关音乐。
有时说今天食堂竟然有糖醋排骨,有时说隔壁琴房下午好像有人试琴。
偶尔她也会提起妹妹的事,说又闹着要换乐器,想改吹单簧管。
江临舟听着,偶尔接话,有时只是笑笑。
这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话题却始终轻巧。
林筱从不问“你准备得怎么样”,
他也从未问“你为什么总这么准时出现”。
两人之间,既没有深交的热络,也没有刻意的疏离。
虽不合流,却始终不远。
十月底的某一天晚上,江临舟抄完当天的练习记录,在纸张下方空了一行,写了四个字。
“顺流而下”。
他不确定自己是何时有了这种心态的。
或许是某个午后唐屿没再插手他的练;
或许是林筱聊起“妹妹被送去外婆家”的时候;
也或许是那一次他弹完舒伯特的《即兴曲》,意识到自己在那个句尾的内声衔接上;
没有像往常那样刻意调整重音位置,而是顺势弹了出去,音句自然地落下,像水流拐过石头,既不突兀,也不设计。
而是直接弹了,手指毫不犹豫,像那就该是属于他的版本。
那种判断,不是对或错的问题,而是熟练度与自我认知同步的瞬间。
是某种内化完成的信号。
那晚宿舍灯光偏暗,李锐没在。
他练完琴回来,把热水壶灌满,倒了一杯,坐在书桌前发了几分钟呆。
窗外楼道的灯忽明忽暗,隐约传来隔壁宿舍打游戏的叫喊声。他没有戴耳机,也没觉得吵。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怕这一切日常性的事物。甚至,有点喜欢这种规律。
是的,不是忍受,而是喜欢。
因为他终于找回了那种感觉。
不是从前世拐来的技巧,也不是他人期望里投射出的期待,而是一种最贴近他此刻状态的东西:
安静地、扎实地,往前走的确定感。
他一直想着一定要“赢”,却也不急着“赢”。
可这一整个月的积累,像是悄悄在他身体里种下了什么。
那些他每天弹过的音、改过的句、思考过的结构……
在某一个夜晚忽然沉到底部,成了一块根基。
无声,却能托得起他接下来要站上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