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拉开的瞬间,江临舟站在聚光灯外,静静地、没有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舞台中央。
台下三分之二的观众席已经坐满,评委席最前排,几位穿正装的老师安静等待。
他深吸一口气,感到胸腔里的空气变得格外清亮。
他是第一个出场的选手。
此刻音乐厅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用无形的指针在他心里刻下一道痕迹。
走上舞台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聚光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钢琴黑亮的表面映出一个倒影。
大厅内的所有声音都像被隔绝在幕布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他鞋跟与地板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坐下,调整琴凳的距离和高度,双手自然地落在膝上。
场地很大,但光线温柔,像被刻意调整过一般,使人安心。
这首舒伯特的《即兴曲》op.90 No.3,是他选来作为初赛独奏曲目的理由并不复杂.
既不是炫技的曲目,也没有刻意煽情的桥段。
舒伯特在临终前一年写下这组作品,每一首都像一封信,既平静又隐约带着不可言说的忧伤。
这第三首,是其中最内敛的一首,旋律始终像是在细雨中低语,左手的伴奏简单却带着一种沉着的坚持。
很少有比赛选手会拿它作开场。
它不适合制造惊艳,但能考验演奏者的气息和句子的把控能力。
江临舟不是为了冒险,而是想把自己最熟悉的那条旋律线,在舞台上完整讲出来。
他看了一眼台下,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容。
主持人读出他的名字和参赛学校,全场安静下来。
钢琴盖已经打开,琴键干净明亮,他在上面静静停留了一秒。
第一组低音落下。他的手腕很松,重量都藏在指腹。
大厅里有回声,但很轻,不会盖过他想要的那种线条感。
右手旋律缓缓展开。
那是一条并不复杂的线,却必须在每一处都留下气息的余地。
江临舟没有让声音过多地停留在某一个音上,也没有把情绪推得过满。
观众席上,一些年纪小的孩子开始慢慢安静下来,原本还有些许窃窃私语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偶尔翻纸和换坐姿的声音。
他在第一乐段中段做了一次轻微的减速,左手伴奏稍稍放轻,右手旋律向前延展。
他没有想太多技巧,只是在听自己的呼吸和节奏,把一个个乐句连成一段话语。
音乐厅里的空气像是被过滤了一遍,光线从琴盖的缝隙间投射到他的手背。
评委席有人低头做笔记,也有人直视着舞台,神情专注。
在每一次句子的结束处,他学会了等待。
不是“等到下一个音符”,而是让上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把剩下的空间都留给音乐自己去处理。
这种节奏,是他这一个月苦练下来的结果,不再是想明白了那么简单,而是身体自己就会做的选择。
他知道这首曲子的难点在哪。
在于自持,不浮夸、不生硬。
更难的是,在有限的分句和有限的呼吸里,表达一种克制又完整的温柔。
渐渐地,他能感觉到时间慢了下来。
钢琴的声音不再单薄,旋律和和声在厅堂里来回荡漾。
他的视线越发安静,只觉得谱子虚影浮在琴盖上方。
那些日复一日练习时的犹疑与纠正,都在这一刻归于平静。
台下的空气仿佛被某种细腻的力量拉紧。
最初还有人低声翻动曲谱或交头接耳,但当江临舟进入第二段、旋律缓缓展开时,整个音乐厅彻底静了下来。
那些轻微的动作声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钢琴音色在空中一层一层叠加。
观众席最前排有一对母女,小女孩原本在摆弄手里的毛绒玩具,到中段时也停下了动作,仰头怔怔望着台上的钢琴。
母亲察觉,轻轻按住女儿的手指,彼此无声地听下去。
几位年纪稍大的观众也放下了膝头的参赛手册,神情专注,像是怕漏掉哪怕一个微小的呼吸。
评委席间,有人微微点头,嘴角浮起难得的笑意。
也有评委轻轻闭上了眼睛,跟着句子的呼吸线在心里默默打拍子。
观众席上,有人慢慢放下了原本举着的手机,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几个本来坐不住的小孩,也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睁得很大。
台下不再有窃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像是所有人都沉进了同一条无声的旋律里。
在那个段落最轻的一行旋律过去之后,音乐厅里有那么几秒钟几乎完全静止,所有人的注意力仿佛都被拉入到那条看不见的线里。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舍得打断。
有几秒钟,江临舟觉得自己仿佛被抽离出时空。他只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但身边多了一圈不属于他的空气。
音乐进入尾声。最后的旋律线被他带到极细的层级,左手的每一次按键都极度克制。
最后的和弦落下,没有拖沓,也没有刻意延长。他的手指停在琴键上,直到声音完全消散。
大厅一片静默,随后掌声响起。
不是那种爆发式的尖叫,而是一阵沉稳、绵长、渐次推开的认可。
他缓缓起身,向评委席和观众席鞠了一躬,目光安静,转身离开舞台。
幕布合上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琴盖,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波澜。
后台比舞台要暗一些,他走进候场区,脱下外套,坐下来喘了口气。
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也不急于和任何人说话。曲谱静静地放在腿上,余音还在耳边回荡。
他打开手机,看到李锐发来一条短信:“你刚才那段,听得我都有点出神了,差点忘记要录视频。”
江临舟回了一个“嗯”。
短暂的放空之后,他意识到比赛只是刚刚开始,接下来还有复赛、决赛,还有更复杂的曲目和更高的门槛。
但这一刻,他很清楚,自己的成长已经和以往不同。
不是某一次突破带来的快感,而是这漫长时间里积累下来的稳定和自信。
他想起曾经在谱子上划过的记号,想起那些不断提醒自己不要着急、不要抢节奏的日子。
现在这些都已经融进他的手指和气息,成为了下意识的本能。
他在脑海里默念: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音乐厅的灯光还在变换,下一位选手已经被叫到台前。
他收起谱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着别人的音符在舞台上重新展开。
比赛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的故事,也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