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苏稽镇的晨雾还裹着河滩上的湿气,周二娃饭店的烟囱已率先冒出了第一缕白烟。这缕烟升腾得极稳,像一根笔直的线,刺破薄雾,宣告着又一个日子的开始。周沫沫蹲在门口石阶上,怀里抱着她那本翻得卷了边的画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缕烟看。
“锅锅说,有烟的地方就有饭香,有饭香的地方就有人心。”她小声嘀咕,翻开一页,画着一台巨大的机器,正把一锅锅鱼香肉丝打包成盒,由红色的小火车运往雪山、草原和海边的小屋。“等我长大,我要造一千台这样的机器。”
厨房里,孟安荷已经切完了三筐蒜苗、两筐青椒,刀声渐歇。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五点四十分。她知道,再过十分钟,周砚就会推着煤车进来,生火、刷锅、试温,然后开始做第一锅豆腐。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卤水点浆,慢火压板,讲究的是“三分力,七分静”,急不得,也省不得。
果然,六点整,周砚哼着川剧小调进了门,煤炉轰地一声燃起,灶台瞬间被映成橙红色。他挽起袖子,将磨好的豆浆倒入大铜锅,一边搅动一边哼:“豆儿白,浆儿浓,一碗下肚暖心中……”
六点十七分,第一个客人准时推门而入。
还是那位纺织厂的技术员,戴着眼镜,拎着饭盒,头发被晨风吹得有点乱。他熟门熟路地往靠窗的老位置一坐,笑着说:“老板,今天有没有新花样?听说你们要参加授牌仪式了,是不是该出个‘荣誉套餐’?”
卜彪正在清点昨夜账目,闻言抬头一笑:“荣誉不荣誉的,菜可不能变味。不过嘛……”他神秘地压低声音,“从今天起,每份红烧排骨多加一块骨头,明摆着给实惠。”
“嘿!这才是实在人!”技术员拍桌大笑,“我就说嘛,你们家能评上十佳,凭的不是花架子,是良心。”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一群人。领头的是镇小学的张老师,身后跟着七八个学生,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张纸。
“宋老板!”张老师满脸笑意,“我们班搞了个‘我心中的周二娃饭店’征文比赛,孩子们非要把作文送过来给你们看看。”
宋岩从后厨走出来,接过那叠稿纸,指尖触到纸面时竟有些发颤。他低头读了一篇,标题是《爷爷的鱼香肉丝》:
> “我爷爷以前总说,八十年代初,一家人围着一口铁锅,能炒出一盘酸甜辣咸鲜五味俱全的鱼香肉丝,就是最幸福的事。可后来国营饭店关门了,街面上只剩冷馒头和咸菜。直到周二娃饭店开了张,爷爷才又吃上了那口熟悉的味道。他说,这不是菜,是回忆,是活着的证明。”
宋岩读完,喉头一紧,眼眶微热。他抬起头,对孩子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这些字,比省里的奖状还重。”
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齐刷刷鼓起掌来,笑声如春水荡漾。
上午九点,林志强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回来了,后座绑着一个木箱,上面贴着“嘉华水泥厂”的标签。
“到了!”他跳下车,满脸兴奋,“第一批生态菜园用的水泥桩,全按图纸尺寸来的,一根不少!”
赵铁英赶紧帮忙搬下来,一边数一边念叨:“三十六根,正好围一圈。咱们那五亩地明天就能动工。”
“不止。”林志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你看,畜牧站的老陈答应下周亲自来教我们建沼气池,潲水发酵后不仅能供气,渣还能肥田。他说咱们这是‘小循环,大民生’。”
“好啊!”赵铁英眼睛发亮,“那以后炒菜不用煤了,烧自家产的气,连排污都干净!”
中午时分,曾安蓉正在柜台后整理发票,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她探头一看,只见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巷子,车斗里堆满了竹筐,筐中全是活蹦乱跳的土鸡,羽毛油亮,冠子鲜红。
开车的是镇东头养鸡的王老五,他跳下车,嗓门洪亮:“宋嫂子!我听说你们要搞生态供应,我家这六十只鸡,一只没打药,全吃谷糠和虫子长大的,便宜卖你,算支持模范单位!”
“哎哟我的老哥!”曾安蓉赶紧迎出去,“这哪能叫卖,这是雪中送炭!来来来,先喝碗冰粉降降火!”
消息传得飞快。下午三点,镇北的李寡妇提着两大坛自家腌了三年的泡菜来了;傍晚五点,供销社退休的老会计送来一本泛黄的《川菜调味手册》,说是五十年代成都饮食学校的教材;就连一向孤僻的邮局老吴,也悄悄塞给宋岩一张写着“北京座谈会交通路线建议”的纸条,字迹工整得像是抄了三遍。
这一晚,店里没有打烊。
所有人都聚在后院,围着一张临时拼凑的长桌,桌上摊着菜园规划图、员工分红草案、纪录片播出安排,还有一份手写的发言稿??那是宋岩为北京之行准备的初稿,改了七遍,纸角都起了毛边。
“我还是觉得,不该说得太满。”宋岩低声说,“咱们不是代表自己,是代表千千万万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也在起早贪黑,也在想办法活下去,只是没人看见。”
“可现在有人看见了。”周砚打断他,“你不说话,别人替你说,那话就不真了。”
“对。”麻婆坐在角落,嗑着瓜子,“你上去就说实话。说我们怎么从一碗豆腐做起,说我们怎么怕涨价伤了老主顾的心,说我们宁可少赚也要守住味道。老百姓爱听这个。”
老爷子拄着拐杖缓缓走进来,众人立刻安静。
他走到宋岩面前,伸手抚了抚儿子肩上的旧工装,声音低沉却清晰:“你妈走前跟我说,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你考上高中??那是虚的,是命好;而是你在桥洞底下爬起来,没偷没抢,凭手艺吃饭,还带着一大家子人往前走。这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明天开始,菜园动工那天,我要去栽第一棵树。我不图活多久,就图亲眼看着咱们自己种的辣椒红了,自己养的鸡下蛋了,自己做的泡菜香满街巷。”
全场静默,唯有风拂过屋檐铜铃,叮当轻响。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五亩荒地已热闹非凡。
镇上的泥瓦匠自愿来帮工,扛水泥、砌围墙;几个中学生放学后结伴来除草;连平时最爱唠叨的居委会刘大妈,也拎着保温桶送来热粥,说是“给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士们补身子”。
周砚挥着锄头,在地头挖出第一个坑。他弯腰放下一棵辣椒苗,轻轻覆土,嘴里念叨:“你好好长,将来要进人民大会堂的菜谱呢。”
周沫沫蹲在一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未来的蓝图:左边是菜园,右边是鸡舍,中间一条小溪流过,上面架着木桥,桥头立着一块牌子??“周二娃生态农场”。
“到时候我要养一百只鸡,十头猪,还要种会发光的白菜!”她认真地说。
“发光?”赵铁英笑着问。
“嗯!”小姑娘点头,“晚上照亮厨房,省电!”
众人哄笑,连一向严肃的林志强都憋不住咧嘴。
一个月后,成都授牌仪式的日子终于到来。
清晨四点,全体员工集合在店门口。他们穿着新订制的深蓝工装,胸前绣着银线勾勒的“周二娃”字样,背后是川剧脸谱与炊烟交织的图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却又掩不住眼底的光。
宋岩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奖牌证书、发言稿、一包家乡的花椒、还有周沫沫亲手画的一幅画??《我们的饭店去北京》。
吉普车准时抵达。摄制组的人再次出现,这次带来了直播设备。
“宋老板,全省十个名额,你是唯一一个被选作全程跟拍对象的。”负责人握着他的手说,“上面说了,你的故事,最有代表性。”
车队出发时,全镇的人都来了。
老人站在街口挥手,孩子举着自制的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周二娃,雄起!”;李书记带着干部列队相送,还特意放了一挂两千响的鞭炮;麻婆站在人群中,悄悄抹了把泪,嘴里嘟囔:“这娃子,总算熬出来了。”
通往成都的公路蜿蜒向前,晨光洒在车身上,像镀了一层金。
途中休息时,宋岩独自走到路边,掏出那张北京座谈会的议程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发言时间十五分钟,主题是“个体经济与民生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录音机??那是林志强送他的礼物,录着他每天凌晨做饭的声音:切菜声、炒锅声、客人的谈笑声、周沫沫奶声奶气的“锅锅我要吃鱼”。
“我就讲这些。”他低声自语,“不讲政策,不讲数据,就讲一碗豆腐怎么暖了一个冬天,一盘鱼香肉丝怎么留住了一个家庭的笑声。”
三天后,成都锦江宾馆。
授牌仪式在礼堂举行,灯光璀璨,掌声雷动。当主持人念到“四川省?周二娃饭店”时,全场目光聚焦在宋岩身上。他走上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铜牌,手指抚过上面镌刻的文字,仿佛触摸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各位领导,各位同行。”他站在话筒前,声音平稳却不失温度,“我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漂亮话。我就想问一句:有没有人还记得,十年前,我们连买一斤肉都要凭票?有没有人记得,那时候一碗素面都能让人热泪盈眶?”
台下寂静。
“今天我们说‘发展’,说‘改革’,说‘个体户崛起’。可我觉得,真正的改变,不在文件里,不在报告中,而在每一个普通人端起饭碗时,能不能吃到一口热乎的、放心的、有滋味的饭菜。”
他举起那块铜牌:“这块牌子,不属于我个人,也不属于周二娃饭店。它属于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切菜的孟大姐,属于守着煤炉三十年的周师傅,属于为了给孩子攒学费连续站灶十二小时的赵姨,属于那个宁愿限量也不肯降质的卜彪。它属于所有在时代缝隙中默默撑起生活的人。”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息。
当晚,纪录片《烟火人间:周二娃的一天》在省电视台首播。
镜头真实记录了清晨的煤炉、切姜末的刀光、限量售罄的鱼香肉丝、孩子递来的画纸、老爷子栽下的第一棵树。没有配乐渲染,没有旁白煽情,只有生活的原声流淌。
播放结束时,屏幕打出一行字:
**“平凡人的尊严,藏在每一口饭菜的温度里。”**
那一夜,无数家庭围坐在电视机前。有人沉默,有人落泪,有人拨通电话给远在异乡的亲人:“喂,我想回家吃顿饭。”
而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一个年轻厨师关掉电视,转身走进厨房,重新点燃了熄灭已久的炉火。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只是等待被唤醒。
授牌归来,苏稽镇的变化悄然发生。
“特色餐饮示范街”的改造工程正式启动,财政全额出资,商户无需负担一分钱。周二娃饭店门前装上了仿古路灯,排水系统全面升级,甚至连招牌都被统一设计成木质雕花样式,唯有“不能差一分味”那块木牌,被特意保留原样,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菜园已初具规模。辣椒苗抽出嫩芽,藿香长得郁郁葱葱,沼气池成功点火,厨房第一次用上了清洁能源。最让众人惊喜的是,第一批土鸡下了蛋,周砚用它们做了顿“开业宴”??清炖鸡汤、辣椒炒蛋、卤水鸡胗,全店员工围坐一桌,吃得眼泪直流。
“这味儿……像小时候。”麻婆夹起一块鸡肉,喃喃道。
“是啊。”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睛,“那时候穷,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可只要有一口,就觉得天大地大,活得值。”
周沫沫成了“农场小管家”,每天放学就跑来巡视,拿着小本子记下“一号辣椒长高两厘米”“三号鸡今天下了两个蛋”。她还坚持要在菜园中央立一块木牌,上书五个大字:
**“梦想种植地”**
北京座谈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宋岩反复修改发言稿,最终删去了所有修饰词,只留下最朴素的几句:
> “我是一个做饭的人。
> 我不知道什么叫宏观经济,但我知道,当一个工人下班后能吃上一口热饭,他的背就不那么驼了;
> 当一个母亲能用不多的钱给孩子加个菜,她的眼里就有光了;
> 当一家小店能让左邻右舍不得饿肚子,这条街就有了温度。
> 这就是我的理想??让更多普通人,活得有尊严。”
出发前夜,全家人齐聚一堂。
老爷子亲手给他熨平工装上的每一道褶皱,曾安蓉塞给他一罐特制辣椒酱,周沫沫则递上一幅新画:人民大会堂前,一个小人站在台阶上讲话,台下坐着无数普通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香肉丝。
“锅锅,你要让他们都尝到我们的味道。”她仰头说。
宋岩抱起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一定。”
次日清晨,朝阳升起。
吉普车缓缓驶出小镇,后视镜里,那盏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火光不灭,如同希望本身。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人民大会堂西侧会议室,名单墙上,那个名字依旧静静悬挂:
**四川省?周二娃饭店?宋岩**
没有人知道它将在历史上停留多久。
但此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已有无数双手正在点燃炉火,切碎食材,端出热饭。
他们不说宏大誓言,不做惊人壮举,只是日复一日地坚守着一个信念:
**只要还有人饿着,就有人愿意做饭;
只要还有人需要温暖,就有人愿意点亮灯火。**
这就是1984年的春天,
这就是中国最动人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