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打在江面如碎玉溅起。青衣女子将伞微微倾斜,遮住那蜷缩颤抖的少女,自己半边肩头却被雨水浸透。她不避不避,只轻轻拍着少女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疼……”少女一遍遍重复,声音沙哑破碎,“我生下来就疼,小时候摔了没人扶,长大了被人欺负也不敢说。现在连孩子都没了,他们还说我脏,说我命贱,连死都不配干净地走……”
青衣女子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劝慰。她只是让这哭声、这控诉,在风雨中尽情流淌。直到少女哭到脱力,伏在她膝上喘息,她才缓缓开口:“你说得对,你当然疼。不是因为你命贱,而是因为人心太硬。”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块干布,替少女擦去湿发上的水珠,又递过一盏温热的姜汤。“喝一口。”她说,“不是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还有人愿意给你一碗热汤。”
少女迟疑地接过,指尖触到碗沿的暖意,眼泪又滚了下来。但她这次没再哭出声,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
“你叫什么?”青衣女子问。
“阿沅……”少女低声道,“沅水的沅。娘说我是河边捡来的,所以取这个名字。可我现在连河都不该碰,他们说我会污了水神。”
都会嘴角微动,目光落在远处烟雨迷蒙的江面上。又是“不该”??人总爱用“不该”去切割同类,仿佛划出界限就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与体面。可谁又真的干净?谁又能逃过命运的一次失足?
“阿沅,”她轻声说,“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少女摇头。
“因为我听见了你的声音。”都会望着她,“不是今天你在河边哭喊的声音,而是你心里早就想问却不敢问的那一句??‘我还算人吗?’”
阿沅猛地抬头,眼中惊愕如电光闪过。
那一刻,她像是被看穿了最深的羞耻与恐惧。那些夜晚独自舔舐伤口时的自问,那些跪在祠堂外听见族老斥责时的心碎,那些看着空荡摇篮时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全都化作这一句话,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反复回响。
她没说出来,但她确实问过。
都会点头,仿佛读懂了她未出口的一切。“你问了,所以我来了。”她顿了顿,“而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立刻相信自己是个人,而是允许自己不再沉默。”
阿沅低头看着手中的碗,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一点余温贴着掌心。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发高烧躺在草席上,母亲守了一夜,用湿毛巾一遍遍给她擦身。那时她以为,哪怕她是捡来的,也有人会心疼她。
可后来呢?
孩子没了,丈夫跑了,族人唾弃她,父亲闭门不见。她跳进河里,想着或许沉下去就好了,不必再听那些冷言冷语,不必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但现在,这个陌生女子却告诉她:你不是罪人,你是受害者;你不该死,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对你好。
“我想……我想回家。”阿沅终于哽咽出声。
“那你先告诉我,”都会轻声问,“你心里的那个家,是什么样的?”
阿沅怔住。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家”从来不是一个可以想象的地方,而是一个必须服从的位置??女儿要听话,妻子要贞洁,妇人要生育。一旦偏离,便不再是家人。
可现在,有人让她去“想”一个家。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我想有个屋子,不大,但能挡风遮雨……门前有棵桃树,春天开花……我可以煮饭,也可以种菜……如果有人来看我,我不必跪着迎他,也不必怕他说我脏……我想……我想抱一抱别人的孩子,哪怕不是我的……我也想被人抱一抱……”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怕说出这些愿望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都会静静听着,然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那就从这里开始。”她说,“你已经不在那个逼你跳河的世界里了。你现在,在一个愿意听你说‘我想’的地方。”
雨渐渐小了。渡口边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几只归巢的鸟掠过水面。都会扶起阿沅,带她走进镇上一间简陋客栈。她租下一间房,烧热水为她沐浴,换上干净衣裳,又请来一位稳婆查看身体状况。
“身子亏得很,”稳婆摇头,“流产后没调养,寒气入骨,日后恐难再孕。”
阿沅听到这话,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哭。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能”的命运。
但都会却对稳婆说:“她不需要再怀孕也能活得有尊严。我要你教她接生之术。”
稳婆瞪大眼:“她?一个被休的女人学这个?万一被人知道她碰产妇,人家会觉得晦气,不肯让她进门!”
“那就让人知道,”都会冷冷道,“有一个曾被当作‘不祥’的女人,亲手接出了三千个新生命。等那一天,谁还敢说她晦气?”
稳婆愣住,半晌才叹一口气:“姑娘,你这不是治病,你是要翻天。”
“有时候,”都会望着窗外初晴的天空,“治一个人的病,就得先治好这个世道的病。”
接下来的日子,都会留在小镇,一边调理阿沅的身体,一边教她识字、读医书、辨药材。她带来的《心药录》中有一章专讲“产后郁症”,记录了数十位因流产或难产而遭弃妇女的心理创伤与康复路径。她逐页讲解,不避讳任何话题。
“羞耻不是你的错,”她常说,“它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枷锁。你要做的,不是背着它走路,而是把它砸碎。”
阿沅进步极慢,但她坚持。每天清晨背诵药名,白天随稳婆出诊观察,夜里挑灯抄写方子。她的手曾经只会洗衣做饭,如今却学会了缝合伤口、按摩子宫、安抚哭泣的母亲。
三个月后,镇东李员外家少奶奶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眼看母子俱危。有人提议请那位“带回来的疯丫头”试试,众人皆反对,唯独老管家记得她曾在河边救过一头难产的母牛。
阿沅被请去时,满屋人眼神鄙夷。但她没说话,只蹲下检查情况,果断判断胎位不正,需即刻施以手法矫正。她在都会指导下练过上百次模拟操作,此刻虽心跳如鼓,动作却不乱。
半个时辰后,婴儿啼哭响起。
满堂震惊。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沅并未离开,而是守了一整夜,确保产妇无恙。第二天清晨,她留下一张方子??补气血、安神志的调理汤,并附注一句:“她不是虚弱,是吓坏了。需要有人告诉她,她没做错什么。”
这张纸条被人悄悄传阅,最终落到镇中学堂教书先生手里。他在课上朗读:“‘她没做错什么’??此语虽简,却是千年礼教未曾说出的一句真话。”
消息传开,陆续有女人偷偷来找阿沅问诊。有的是小产后的调理,有的是长期月经不调,更多则是眼神空洞地坐着,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
阿沅学会了倾听。她不再急于开方,而是先问:“你最近一次为自己哭,是什么时候?”
有些人答不上来。
她便说:“那就现在吧。在这里,你可以哭,因为这里有人愿意听。”
半年后,她在镇西租下一间旧屋,挂起一块木牌:“沅心堂”。不收诊金,只收一束花、一把米、或一句真心话。
起初无人上门,直到一位富户小姐半夜找来,说自己婚后三年不孕,大夫说是“子宫冷”,婆婆日日冷脸,丈夫纳妾在即。她绝望之下寻到阿沅,只想听一句实话。
阿沅为她把脉后说:“你身子寒,但可调。真正冷的,是你家里那颗心。”
小姐当场痛哭。次日,她送来一车药材,助“沅心堂”扩建。
越来越多的女人来了。她们带着伤,带着痛,带着不敢说的秘密。而阿沅一一接下,如同当年都会接下她的绝望。
一年后的春日,桃花盛开。
“沅心堂”已成小镇地标,甚至吸引邻县女子前来求医。阿沅不仅治病,还开设“女学堂”,教未婚少女生理常识,为寡妇讲授独立谋生之道,甚至编写了一本《女子养生十三讲》,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述身体的权利。
都会在远方收到这本书的手抄本,翻开第一页,只见扉页写着:
> “从前我以为,活着就是要忍。
> 后来我才明白,活着是可以说‘不’。
> 而现在我知道,活着是可以让别人也学会说‘不’。
> ??阿沅”
她合上书,久久无言。
与此同时,朝廷“雪莲奖”首度颁出,得主正是季雅。圣旨宣读时,她站在西域五城最高的?望塔上,身后是数百名各族伤病患者。她没有谢恩,只说了一句:“请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不必靠奇迹才能活下来。”
民间震动,边疆诸营纷纷设立战俘诊疗所,北狄、西戎、南蛮俘虏皆得医治。更有年轻士子上书,呼吁废除“贱籍”制度,主张“人性不分族类”。
而在南方某州府志中,悄然添上一笔:“沅心堂主人阿沅,原系流民,因医术仁心,获县令赐‘贞慧女士’匾额,准其列名乡贤录。”
消息传至长安昭华阁,皇帝再次翻开那本无名之书,见又增一页:
> “她问:‘我还算人吗?’
> 我答:‘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人。’
> 如今她建堂立训,救人救心。
> ??都会”
皇帝提笔续写道:
> “朕诏:凡女子行医济世者,不论出身婚否,皆可申报‘雪莲奖’。
> 并令太医院编纂《女医录》,收录天下女子医者事迹,以为后世镜鉴。”
春风拂过宫墙,吹动檐角铜铃。
而在千里之外的渡口,又一名浑身湿透的少女被人捞起。围观者依旧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活该,有人说不如不管。
忽然,一把伞撑了过来。
青衣女子蹲下身,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泥水,声音温和却坚定:“你想死?”
少女点头,泪如泉涌。
“为什么?”
“因为我……被人糟蹋了……他们说我不清白……我爹要把我沉塘……”
都会看着她,眼神一如从前。
“那你现在想说什么?”
少女咬着唇,终于嘶吼而出:“我想说……我不是他的东西!我不是任他们处置的物件!我疼!我恨!我要活!我不想再被人当成死人一样对待!”
雨停了。
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洒在江面,波光粼粼如金蛇游动。
都会轻轻抱住她,低声说:“你说得很好。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她们也曾被踩进泥里,但她们都开出了花。”
她扶起少女,走向岸边那匹老马。
药箱挂在鞍侧,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银铃,随风轻响,清越悠远。
那是阿沅送她的临别之礼,说是镇上一位老铁匠亲手打造,专为“引路之人”所铸。
“它不会告诉你该往哪里走,”阿沅曾说,“但它会提醒你??每一步,都有人听见。”
都会翻身上马,携少女共乘。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铃声一路向前。
前方山河辽阔,人间仍有无数黑暗角落等待被照亮。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人问出那一句“我还算人吗”,她就会一次次归来,带着药箱,带着答案,带着永不熄灭的微光。
因为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
她只是一个听过太多哭泣、因而再也无法转身离去的??穿行者。
风起了,吹动她的青衣,猎猎如旗。
铃声不止,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在替所有沉默的灵魂呼喊:
我还算人吗?
算。
你一直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