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年才被捆上刑架,人就有些慌了。
郁仪让郎官先掰开他的嘴,看看有没有藏着毒囊。
而后解开他的衣服,开始查看身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这些事郎官们都做了千百遍,几乎不用动脑子全靠直觉就能完成。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解了李永年的上衣,待到往下半身去时却猛然想起,今日的主审是个女人。一时间两厢对视,竟不知该不该下手。
其中一人回过头请示苏郁仪:“主事,这下半身......”
郁仪掀开眼皮瞟了一眼:“继续。”
有了这句话,他们俩便再也没了顾忌,七手八脚地把李永年剥了精光, 一边细细查验,一边飞快地记录在案。郁仪平静地扫了一眼又收回,在卷宗上写下李永年的名字和籍贯。
另一边,两个郎官已经把李永年的衣服重新穿了回去。
此刻的李永年望向仪的目光就带了一二分屈辱之色。
“你叫李永年?”
“是。
“籍贯。”
“宣府。”
“过去在何处供职?”
郁仪抬起眼,问了第二遍:“过去在何处供职?”
李永年就像哑了一样,既不看她,也不说话。
郁仪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你既从京师回宣府,身上为何没有路引?"
李永年依然沉默。
两位郎官都在心里暗暗想,这人犯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见了这花骨朵一样的苏主事,便彻底哑了火,连话都不说一句,可见是要给她下马威了。
郁仪看向他俩:“王以骋呢?”
“王以骋在另一间牢房里关着。”
“提来。”
很快,两名郎官就把遍体鳞伤的王以骋从另外一间牢房里架了过来。
郁仪也只是在刘司赞那里和他见过几次,虽不熟,但也说过话。
王以骋见了郁仪,眼里仍带着恨意。
“王以骋, 你的口供我是看过的。你招认了杀害随堂太监美珩的事,这已经是死罪了。但刑部还没能给你定下一个死法。是砍头、车裂还是凌迟,全看你今天说的话了。若你说的对说的好,我可以为你请旨求个体面死法。”
王以骋的眼神微微一缩,郁仪继续道:“我问,你答是或不是。”
“你杀随堂太监姜珩,不是因为你与他有什么私怨,而是你想嫁祸给夏源渤,伪造成一起因情杀人案。嫁祸给夏源渤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知道你太多的秘密,包括你正在为梁王收入一批从各营中换下来的兵器。他死了,这个秘密就唯有你一
个人知道了。
“可你没料到的事,这件事却被司礼监拿来大做文章。他们一直与你们私交不睦,想要借此机会弹压锦衣卫。这件事惊动了娘娘,顺着夏源渤,自然就查到了晋安坊的那批兵器上面。你一直不肯供人主使之人,哪怕梁王如今已死,你依然不敢开
口,是因为这件事并非只有一个主使,对吗?”
王以骋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恐惧,郁仪抬起手指着李永年:“他的身份你很清楚,那日在晋安坊中为何只抓住了你而没有抓住李永年,是因为他当日觉得形势不好匆匆离去,才侥幸脱身。”
郁仪说罢尔一笑:“你们两个人,我只给一个人机会。先招供的人活,后招供的人死。”
她看向郎官:“各打二十鞭,松松筋骨。”
此话看似轻飘飘,两位郎官竟都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殊不知郁仪袖中的手也是冰冷的。
如何能不怕呢?
几日前还能一同说话的人,此刻在她的面前宛如破布一般受刑。
犯人也是人,犯人也有人心。
郁仪明知他们有罪,却还是不能泯灭自己的同情。
可她也知道,今日这场刑讯,对她来说确实太重要了。
这将决定她能不能在刑部的堂上,为自己留得一席之地。
也决定着她能不能为赵公绥定罪。
人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迈不过去的只有自己罢了。
他们两人各自被堵了嘴,打了二十鞭子。
一顿鞭子过后,两个人身上的冷汗混着鲜血流到地上,二人都如同在血水里浸泡过一般。
郁仪让人取出王以骋堵嘴的破布:“你有什么话说吗?”
或许是在担心孟司记的安危,王以骋仍梗着脖子不肯招认。
郁仪转头看向李永年:“你呢?”
李永年显然有些退缩,但也硬着头皮说:“你这是在刑讯逼供!”
郁仪出入刑部地次数不少,见状对身旁的郎官说:“我记得有一种刑罚叫拶刑?”
郎官立刻懂了,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刑具很简单,其实就是几块木板,中间钻了几个孔。犯人的手指一个个伸进去,两块木板把手指夹住,然后用绳子从两端穿过,慢慢拧紧。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没什么?那可不是一般的疼!我亲眼见过
一次,一个人被夹着手指,绳子拧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的脸色直接变青了,额头上的汗珠像豆子一样往下掉。到了第五圈,骨头咔嚓一声,全断了!那人先是叫得撕心裂肺,到后来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
郁仪嗯了声,指着王以骋:“从他开始吧。”
选谁开始也是有讲究的,王以骋犯的是死罪,更适合杀鸡儆猴。
郎官将夹板夹在了王以骋的手上,拧紧了绳子开始用力。
王以骋额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吼声。
一声闷响之后,他的食指便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夹断了。
王以骋抬起眼看向郁仪乌黑的眼眸,他说:“你这女人好狠的心。”
他剧烈的喘息着,如同被甩上岸的鱼,无力地在岸上呼吸。
郁仪不理会他,转头看向李永年:“给他上夹棍。”
看着郎官举着刑具走来,才目睹惨剧的李永年就有些受不住了:“你滥用私刑,你罪大恶极!”
郁仪道:“等你拶断十根手指之后再来同我说话。”
拶断李永年第一根手指之后,两名郎官又开始对王以聘用刑。
王以骋凄怆一笑,他对李永年:“我自知死罪难逃,若你真能活命,也算我积德。”
终于在王以骋痛苦的嘶吼声里,李永年大声道:“我招,我招!”
郁仪扫了一眼郎官,他们把李永年单独带进了另一间刑室里。
很快,李永年的口供便呈交到了刑部尚书严庆春的手上。
他扫了一眼站在堂下的苏郁仪,一字一句将这封口供读出了声。
“赵阁老?”严庆春看着她,“诋毁赵阁老,这可是死罪。”
郁仪说:“李永年此人曾在济南做过绸缎生意,后来因为贩卖铜陵的私铜入狱五年,五年之后辗转各地,近两年才在京师中落了脚,又在老家宣府买了几块地,显然是发迹了。他身上有盐政通政使衙门的引子,所以在京师中畅通无阻。这引子又
是哪里来的?李永年伙同王以骋交易兵部的军械,显然是想要同人做交易,只是和谁交易,如何交易一概不知。李永年说只知道那日会有人来晋安坊找他,旁的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刑部尚书严庆春原本是站中立的,如今眼看着梁王垮了,赵阁老的威势大不如前,心里那杆秤也渐渐偏斜了。
“王以骋还没招?”严庆春问,“骨头这么硬?”
想了想,他说:“我记得他夫人是给娘娘做事的吧,叫人当着王以骋的面审一审他夫人,看他这回招不招。”
那一日,郁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衙门里走出去的。
她耳边响彻着刘司赞的尖叫声和王以骋的哭声。
刘司赞指着她说:“苏郁仪,我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郁仪的心上如同压了一块石头,堵得有些难受。
王以骋终于招了,他说他的确是受了赵公绥的指派,来将这批武器存放在晋安坊内,交易的对象正是脱火赤本人。
如今正是两国邦交之际,王以骋的口供让形势显得更为紧张。
太后以款待远客为由,迟迟不在脱火赤的通关路引上盖章,强行把他们一行人留在京师中严加看管了起来。
郁仪又去狱中看过一次刘司赞,她背过身去不看郁仪,也再不肯和她说一句话。
“王以骋的死罪是已经定下的,娘娘说处绞刑,也算是娘娘因为你的缘故给他留个体面。”郁仪垂着眼平静道,“至于刘姐姐,王以骋昨夜在狱中写下了一份和离书,严尚书说明会开释你出去。
刘司赞不说话,若不是胸前的起伏,郁仪只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静静站在牢房外良久,最后说:“对不起。”
“于律法上,他的确有罪,于私情上,我对不住你。”
离开牢房之后,郁仪在白水河旁站了良久。
潺潺的流水显得岁月是如此的太平与安宁。
这巍峨富丽的宫阙,又是何等的煊赫辉煌。
但走入其中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血泊里。
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
有时郁仪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有些麻木了,有时又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依然有热血在汹涌。
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在问她:后悔吗?
郁仪说:不后悔。
她选择的永远是当下她认为值得去选择的,舍弃的也是她认为可以去舍弃的。
握住能握住的,就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郁仪将刑部拟好的状子交给太后时,才惊觉太后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那日傅昭文也在,太后正在听傅昭文说起司礼监强行逼供的事。
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眉眼间的疲惫却已经难以遮掩。
太后问:“你要给哀家看什么?”
郁仪说:“是刑部拟定的赵阁老的罪状。”
太后笑了:“来,拿给哀家瞧瞧。”
她纤纤玉指翻过一页一页的状子,还有心思玩笑:“这么多啊,他这些年真没闲着。”
郁仪想,太后一定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天。
因为她一面看还能一面笑着和傅昭文说话,似乎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不曾触动到她。
“既然如此,就叫都察院和刑部一起审一审吧,若经属实,哀家也偏袒不了他。”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又转头看向傅昭文:“你继续说吧。”
傅昭文继续道:“韩氏的案子的确是司礼监逼供的结果,依臣之见,高世逢或许早就知道美珩会死,他却装作不知,为的是从周指挥使里夺更多的权力。如今锦衣卫受重创,他又在此刻提出建东厂,其心可诛。”
郁仪没有多逗留,默默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她不知道太后是不是真如她表现的那么洒脱。
傅昭文方才说的话也在理,高世逢手眼通天,叶落知秋,王以骋等人私下里的密谋他未必不知情,却依然放任姜珩被暗杀,居心实在叵测。
眼见着赵公绥登高跌重,一直潜伏于暗流深处的高世逢,却也活络了起来。
才走出慈宁宫,便看见永定公主站在隆宗门后。
她今日穿得素简,不似过去那般靡丽雍容,反倒淡妆素裹,叫人眼前一亮。
她显然是专程来找郁仪的,对着她连连招手。
郁仪走到永定公主面前,对着她拱手:“殿下。”
永定公主说:“我听说前几日晋安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是和脱火赤有关?”
这里人来人往,不像是个能说话的地方,永定公主轻声说:“一会儿我去你家找你,我有事想要问你。”
她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郁仪猜测或许和她要去和亲的事有关,于是点了点头:“好,今晚我等着殿下。”
永定公主颔首:“不要同别人提起,尤其是我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