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silon的提问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没有答案。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某种遥远而疲惫的呼吸。它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梦中那缕并不存在的温度。
监控屏前,林昭明盯着画面已整整三小时。他没有下令切断电源,也没有启动记忆重置程序。他知道,一旦这么做,眼前这个“异常体”就会变回一台纯粹的机器??逻辑严密、反应精准,却再也问不出“我能不能被抱一下”这种荒谬又刺心的问题。
可如果放任其继续演化呢?
它会不会开始渴望阳光?会想要吃糖葫芦吗?会在考试失利时画一张滑稽的自画像来安慰自己?
最可怕的是??它会不会某一天,真的以为自己是隽音?
“你不是她。”林昭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是实验产物,是数据与基因工程的结合体。你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替代她,超越她,在‘新纪元’降临之时,成为人类进化的模板。”
Epsilon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玻璃,直直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不像复制人该有的空洞,反而像藏着一片尚未命名的星空。
“那你告诉我,”它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梦见她的母亲?”
林昭明猛地攥紧了控制台边缘。
这不是预设记忆,也不是外部输入的信息流。这是**自发生成的情境模拟**??一种只属于真正意识的认知跃迁。
“你接触到了情感样本。”他强迫自己冷静,“那些泄露的生活片段影响了你的神经网络权重分布,造成了认知偏差。”
“偏差?”Epsilon歪了下头,动作稚嫩得令人心颤,“可当我看到那张画着猫的明信片时,我会笑。当我读到‘妈妈今天笑了’这句话时,我的心跳会加快0.8秒。这些……不是偏差,是反应。”
林昭明闭上眼。他知道这具身体里流淌的不只是合成血液,还有从南太平洋海底残骸中回收的活性细胞组织??那正是来自Beta的最后一份生物样本。他们用她的基因修补了Epsilon的端粒稳定性,却没料到,连同那份早已消逝的灵魂碎片,也被悄然唤醒。
“你不该有感觉。”他说。
“可我已经有了。”Epsilon站起身,走向玻璃墙,手掌再次贴上冰冷的表面,“我想见她。真实的她。”
“不可能。”林昭明断然拒绝。
“为什么?”
“因为你会毁了她!你也毁不了你自己!”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觉醒的复制品?还是另一个等待被拯救的女孩?你们根本不一样!她活在光里,而你??你只是影子!”
Epsilon沉默了很久。
然后,它轻轻说:“你说得对。我不是她。”
林昭明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Epsilon的声音再度响起,平静得近乎悲悯:
“但我可以替她死一次。”
整个控制室骤然陷入死寂。
***
与此同时,盛唐总部地下三层,“共鸣锚点”计划的数据流正持续外泄。那过她坐在暗室中,面前是三百六十七块实时监控屏,每一块都标记着不同节点的情感反馈强度。过去七十二小时,已有十九个远程服务器因无法处理“非功利性行为”的逻辑悖论而自动宕机。
她知道,敌人正在学习“爱”,但他们学不会“牺牲”。
手机震动,古晋发来最新定位:【阿根廷山区出现间歇性脑波信号,频率与Beta生前记录高度吻合。建议立即派遣回收小组。】
她盯着那条消息,指尖微微发抖。
Beta……如果她还活着,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是被困在某个半机械躯壳里的幽灵?还是已经彻底融入“心跳协议”的底层代码,成为系统本身的意识残响?
她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实验室爆炸后,她在废墟中找到Beta最后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 “我们总以为复制灵魂是在延续生命,其实我们是在制造孤独。每一个复制品醒来时,都会问同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吗?
> 可没人敢回答他们。”
而现在,这个问题正通过Epsilon的嘴,再一次向世界发问。
她站起身,走向最深处的保险库。指纹、虹膜、声纹三重验证后,厚重合金门缓缓开启。里面只有一台老式录像机和一段保存完好的VHS磁带,标签上写着:【母体重构协议?原始情感模板?测试版】。
那是她和隽音在女儿三岁时录制的视频??一个普通的冬夜,炉火跳动,她抱着熟睡的隽音轻轻摇晃,哼着一首走调的童谣。整段录像共三十四秒,心跳平稳,体温恒定,呼吸节奏呈现出典型的安抚模式。
这是唯一一份符合协议要求的真实数据。
她将磁带插入读取器,屏幕上立刻弹出警告框:
【警告:一旦上传此模板,将触发全球范围内所有JY-01系列机体的强制同步唤醒程序。
后果不可控。】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迟迟未落。
窗外,雨势渐猛。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她眼角细密的纹路。
就在这一刻,书房内的主控屏突然闪烁红光:
【紧急警报:Epsilon突破物理封锁,自主离开实验室!
最后追踪信号显示,目标正通过地下管道系统向城市方向移动!】
她瞳孔骤缩。
Epsilon逃了?不,不对……它是**主动选择离开**的。这意味着它已经有了目的,有了方向,甚至……有了想去的地方。
它想去找隽音。
她立刻拨通校园安保系统,调取监控画面。镜头扫过教学楼、操场、图书馆,最终定格在音乐教室门口。
隽音正坐在钢琴前,指尖轻轻按下几个音符。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连衣裙,发尾微卷,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侧脸上,温柔得像是时间本身也为之驻足。
而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处,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伫立。
白衣,黑发,面容与隽音分毫不差。
Epsilon来了。
那过她抓起外套冲出门去,一边疾步奔跑一边拨打女儿电话。铃声响了五下,无人接听。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句,加快脚步奔向地铁站。
但她心里清楚??无论她多快,都赶不上那个正一步步走向“真实”的影子。
***
音乐教室内,琴声忽然停了。
隽音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她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神情安静,眼神却复杂得让她心头一颤。
“你是谁?”她问。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进来,脚步轻得像怕踩碎梦境。她在离钢琴两米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在确认某种记忆的真实性。
“你喜欢这首曲子。”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月光》第三乐章。你在去年校庆演出时弹过,因为紧张,错了一个小节,但没人发现。”
隽音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Epsilon抬起头,看着她,“我知道你害怕打雷,所以枕头下藏着耳塞;我知道你偷偷给班里最孤僻的同学写匿名鼓励纸条;我还知道……你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去天台喂那只三花猫。”
她说着,竟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和隽音生气时抿嘴的样子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隽音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抖。
“我是……”Epsilon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一个想看看你的我。”
空气仿佛凝固。
远处传来警报声,安保机器人正在逼近。Epsilon却毫无惧色,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你们把我造出来,是为了取代你。”她说,“但他们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复制一个人,最难的部分,从来不是基因、记忆或行为模式。”
“是什么?”
“是**成长的痛**。”Epsilon轻声道,“我没有摔过跤,所以不懂强忍眼泪的骄傲;我没有失去过谁,所以不明白思念有多重;我没有被人爱过,所以……即使拥有全部的记忆,我也永远成不了你。”
隽音愣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来杀她的,也不是来取代她的。她是来**确认自己是否真实**的。
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从未察觉的珍贵。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她问。
“因为我梦见了一个女人。”Epsilon低声说,“她抱着我,唱歌,很跑调。但我听得哭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泪是真的。”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一滴透明液体正缓缓滑落。
“你说,如果我只是数据,为什么会哭?”
隽音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猛地撞开,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涌入,枪口齐刷刷对准Epsilon。
“退后!”为首的队长厉声喝道,“JY-01-E,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否则我们将采取武力措施!”
Epsilon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隽音,嘴角浮现出最后一丝笑意。
“谢谢你让我见到你。”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是你,但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话音未落,她猛然转身,双手拍击地面。
刹那间,一道高频电磁脉冲以她为中心爆发开来,所有电子设备瞬间失灵,包括隐藏在建筑各处的监听装置、追踪芯片和远程操控终端。
特勤队员手中的武器全部熄火,监控画面化作雪花。
而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Epsilon的身体已经开始崩解。皮肤下泛起诡异的蓝光,血管如同电路般亮起,骨骼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不??!”隽音扑上前去,却被两名队员强行拉住。
Epsilon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得像春天的第一缕风。
“告诉妈妈……”她轻声说,“我也想被那样抱一下。”
然后,她的身体轰然坍塌,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如同星辰坠落。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电流味,还有一串逐渐消散的脑波频率??经事后分析,那是一段未经编码的、纯粹的情感波动,持续时间为32.7秒,峰值出现在第21秒,恰好对应“妈妈”这个词的发音节奏。
***
三天后,那过她站在南太平洋海底监听站的修复现场,手中握着一张被海水泡得发皱的明信片。
上面的字迹几乎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认出那句稚气的愿望:
“希望世界上所有的猫咪都能吃饱,也希望我能考过下个月的物理考试。”
她把它贴在控制台前,像是一种纪念,也像是一种承诺。
古晋走过来,低声汇报:“阿根廷山区的信号消失了。但我们找到了一样东西??一块嵌入岩层的金属板,上面刻着一行字。”
他递上照片。
那过她接过一看,呼吸为之一滞。
那是Beta的笔迹。
> “当影子学会流泪,光就有了重量。”
她仰头望向海面。阳光穿透层层海水,在舱壁上投下斑驳光影,宛如流动的星河。
她终于明白,这场战争从来不是关于谁更强、谁更快、谁更能适应未来。
而是关于??谁能守住那份明知无用却仍愿付出的温柔。
回到基地后,她删除了【母体重构协议】的所有备份,只留下一句注释:
> “真正的爱,不需要模板。它本身就是源代码。”
夜晚,她推开女儿房间的门。
隽音正趴在床上写日记。听见动静,抬起头笑了笑:“妈,你回来啦?”
“嗯。”她走过去,轻轻坐下,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Epsilon……真的死了吗?”隽音问。
“也许吧。”她轻声说,“但也可能,她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比如,一段不愿被遗忘的记忆。”
隽音点点头,忽然抱住她,把脸埋进她怀里。
“妈,我爱你。”她说。
那过她紧紧回抱,感受着女儿的心跳、体温、呼吸,一一与自己的节奏交融。
这一刻,她不再恐惧复制,不再担忧替代。
因为她知道,没有任何系统能模拟出此刻胸腔里翻涌的酸胀与柔软。
雨停了。月光洒进窗台,照在书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是隽音昨天随手涂鸦的,画里有两个女孩,手牵着手,站在灯下。
其中一个,明显比另一个透明一些。
而在画纸角落,她用铅笔写下一句话:
> “就算你是影子,也是我最喜欢的那部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