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草原上游牧时,他们的部落也是分散开的,而且分散的更零散。
可一旦要对外作战时,他们召集全族勇士依旧迅速而有号召力。
但他们没有看清的是,这次的“分”,和以往截然不同。
这次的“分”是连着生产、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
留在草原的族人依旧过着游牧生活,而转向农耕的族人,日后要守着土地、学着种庄稼。
他们的生活节奏、依赖的资源全都变了。
久而久之,两拨人、三拨人的隔阂会慢慢加深,部落原本的凝聚力也会渐渐消散。
可这样一个中小型部落的族长与长老,又哪能有这般长远的目光?
他们此刻满心都是“安稳下来”的庆幸,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已然随着这“周到”的安置,悄然拉开了序幕。
杨灿从未学习过部落安置的专业理论,可身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骨子里的综合素质与眼界,早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桎梏。
他无需刻意琢磨,便“本能”地洞悉了关键:
要消解归附游牧部落的潜在威胁,拆分人口、瓦解其凝聚力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更精妙的是,他将这步棋裹上了“设身处地为部落着想”的糖衣,既解决了拔力族人眼前的困境,又悄然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这般周全,怎不让长老们对他感恩戴德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见他们眼底满是感激,对自己的安排毫无异议,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杨灿继续说道:“当然,选择开荒定居的族人,大多没接触过农耕,这一点我也早有考虑。
大家不必担心,我会从丰安庄挑选有经验的老农耕夫,担任你们的户长、佃长和渠长。
在拔力大人和诸位长老的统领下,他们会帮大家盖房子、教耕种,确保大家能尽快安稳下来。”
“在拔力大人和诸位长老统领下”,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原本心中掠过一丝疑虑的长老瞬间松了口气。
他们暗自琢磨:人终究是归我们管的,再说我们确实不懂盖房种地,没人指导哪行?
他们看不见的是,这看似合理的安排背后,权力正在悄然转移。
那些基层农庄管事,会借着户籍登记、赋税征收、调解纠纷、指导生产的机会,一点点蚕食他们对部众的直接掌控权。
久而久之,部落的核心权力会被慢慢瓦解,即便拔力末还握着“庄主”的名头,所谓的兵权与最高领导权,也终将沦为徒有虚名的空中楼阁。
杨灿此番对拔力部落的安排,明面上只有两点:
明确安置方向、解释安置原因、提供农耕转型支持。
可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分化与控制,此刻没人能够察觉。
等他们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时,早已无力回天。
其实,将整个部落彻底打散,按家庭或男丁数量分散安置,才是最快速有效的办法。
但杨灿从现实出发,清楚于阀眼下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那需要一个疆域辽阔、人口稠密、城乡完善的大帝国做支撑,而于阀显然还没达到这般规模。
再者,于阀也没有强大帝国的威慑力,能够让拔力部落毫无反抗地接受彻底拆分。
更重要的是,过度拆分不利于他后续对拔力部落的收服与招揽。
不过,眼下的布局已经足够了:剥离核心领导层,将部落首领、贵族与普通部众分隔;
把部落拆分为三部分,再派遣基层管事渗透;
日后再从三个分部中抽选青壮训练成部曲兵……
有了这些铺垫,分化与控制的根基便已筑牢。
计划既定,便要争分夺秒地实施。
虽说现在还是盛夏,可盖房子、开荒地耗时长,必须抓紧时间。
因此,杨灿只在当晚摆下丰盛的宴席款待众人。
次日天刚亮,拔力末就带着长老们赶回临时驻营地,他们要按照既定的安排,着手将部众分为“游牧”、“农耕甲”、“农耕乙”三个部分。
杨灿也一同前往了他们的驻营地。
远远望去,成群的牛羊在营地四周的草地上低头啃食,一顶顶破旧的帐篷像雨后的蘑菇,密密麻麻地挤在山坡下。
由于不少帐篷和辎重都丢在了草原上,许多牧民只能两三户挤在一顶帐篷里,共用一套炊具,营地显得格外拥挤混乱。
杨灿站在山坡上,看着牧人们按照长老传达的指令,依据“继续游牧”或“转向农耕”的选择,渐渐分成三支队伍。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群人吸引住了。
那是些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的人,没人愿意接纳他们。
他们大多是年迈的老人、带着孩子的妇人,还有挺着孕肚的女子。
“叱利延长老,这些老人和妇人是怎么回事?”杨灿指着那群人问道。
只见他们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家兴高采烈地走向自己所属的队伍,自己却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像被遗弃的孤魂,透着说不尽的无助。
叱利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杨执事,他们家里的青壮男子,都在秃发部落的袭击中战死了。
这次咱们部落损失惨重,死去的青壮尤其多。”
他苦笑着补充道,“接下来不管是放牧还是开荒,吃的用的都紧缺。
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出不上力,所以……
没人愿意要他们,都是些累赘啊。”
“那他们怎么办?”杨灿皱紧了眉头。
叱利延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如今部落分成三部,要是哪一部都不肯要,他们就只能听天由命,自己找吃的了。
能活下来,就活;活不下来……也只能认了。”
说到这里,叱利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也很无奈。
但条件艰苦的草原上,就是这样的的生存法则,他也无能为力。
善意往往滋生在衣食无忧、自我满足之后,在这般残酷的生存压力下,怜悯本就是一种奢侈的情感。
那些老人、妇人与孩子,显然也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即便他们惶恐无助,也没有向任何人乞求。
他们只是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些有壮丁的家庭,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收拾帐篷,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杨灿并非心慈手软之人。
当初危机当头,他能果断下令,让豹子头带人潜入拔力草原,除掉几名牧人,用他们的尸体伪造“黑吃黑”的现场。
可眼前这幅景象,却让他无法漠然视之。
如今的他,手握丰安庄的资源,已经拥有了施以怜悯的能力。
“叱利延长老!”
杨灿沉声道:“把这些没人要的老弱妇孺集中起来吧,他们的安置,我来负责。”
“什……什么?”叱利延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与狂喜。
他之前的冷漠,不过是认清现实后的无奈。
这些人毕竟是自己的族人,其中不少他还认识。
看着他们被抛弃,只能在绝境中挣扎,他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如今杨灿竟愿意扛起这份负担,叱利延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颤声唤道:“杨执事……杨大人!”
话音未落,叱利延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杨灿重重磕了三个头,眼里早已泛起了泪花。
“快起来吧。”
杨灿伸手将他扶起:“赶紧去把他们召集起来,等我返程时,带他们回丰安堡。”
叱利延连忙应了声“是”,顾不上拍掉膝盖上的泥土,转身就往营地中央跑,用鲜卑语大声呼喊起来。
虽说部落与汉人接壤,不少牧人懂些简单的汉语,但也有完全听不懂的,或是复杂些的句子就理解不了,因此他得用族人最熟悉的语言传递消息。
随着叱利延的呼喊,那些原本呆滞站着的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眼里爆发出不敢置信的光芒。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着杨灿的方向跑来,之前强装的坚强瞬间崩塌。
那强装的坚强,是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央求,都改变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可现在,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路了。
跑到杨灿面前,他们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砰砰”地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笑。
有些小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着,但马上就被身边的母亲或爷爷一把拽倒,按着他们的脖子磕起头来。
“好了,大家不必这样。”
杨灿连忙出言安抚,可不管他怎么说,那些人依旧不停地磕头,哭声越来越响。
直到叱利延将所有被抛弃的老弱妇孺都召集过来,重新站到杨灿身边,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杨灿看着眼前这些人,满脸皱纹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挺着孕肚的女子,还有几个怯生生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
杨灿想了想,开口道:“方才,我听叱利延长老说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我有几个安排,想跟大家说清楚。”
他的话音刚落,现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有抱着年幼孩子的妇人,唯恐孩子哭闹打扰,赶紧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捂住了他们的嘴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杨灿一字一句地道:“首先,年纪大的老翁老妪,由我丰安庄负责安置,会给你们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保证大家有饭吃、有地方住;
其次,各位带孩子的妇人,我会让丰安庄以及其他五座田庄、三处牧场的单身汉与你们互相相看,若是彼此愿意,就可以结为夫妻。
当然,你们带着孩子的,对方必须也得接受你们的孩子才行。
至于孤儿,或是家里孩子太多难以抚养,又或者带着孩子嫁不了人的,
也可以把孩子交给我,我会安排人抚养他们、教导他们,等他们长大,为我做事。
最后,有孕在身的妇人,先由我丰安庄集中供养,等你们生产之后,再按照上面的办法酌情安置。”
杨灿每说一句,叱利延就用鲜卑语大声翻译一句。
听着翻译的话,在场的老弱妇孺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他们拾起袖子擦泪,可那泪却越擦越多了。
“恩人啊!”
“杨大善人,活菩萨啊!”
此起彼伏的感激声,像潮水般将杨灿包围了。
那些曾经绝望的人,此刻眼里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看向杨灿的目光里,满是滚烫的感激与依赖。
……
被赞誉为杨大善人的杨灿,全然不知一场祸事正在向他悄然袭来。
先前他对独孤婧瑶百般提防,生怕这身份不明的女子是个奸细,会给自己惹来祸患。
可他左防右防的,独孤婧瑶始终也没闹什么乱子,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如今他把这“小神婆”送走了,却因为她招引了一场祸害登门。
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血腥味与汗臭味交织着,令人作呕。
钱渊被粗麻绳死死绑在冰冷的柱子上,衣衫早已被抽成碎片,浑身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鞭痕,血肉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
蘸了盐水的皮鞭每落下一次,就会带起一片糜烂的皮肉,留下一道渗着血珠的红痕。
“说不说!”
一个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年手持皮鞭,满脸戾气,怒吼着:“小爷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你经手卖出的女子,就个个气质高洁,如天山雪、昆仑玉?她那样出色的女子,你怎么可能记不住?”
皮鞭再次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抽向钱渊,钱渊痛得浑身剧烈抽搐,喉咙里挤出凄厉的惨叫。
他那原本还算清晰的声音早已变得嘶哑破碎:“我说!我说!我……我前几个月,把她……卖给一个庄主了!”
其实钱渊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群神秘人究竟要找哪个女子,可酷刑带来的痛苦早已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
与其继续被折磨,不如胡乱攀咬一个,先熬过眼前这关再说。哪怕日后证明不是,起码眼下能少受些罪,说不定还能寻到逃跑的机会。
听到“庄主”二字,那持鞭少年的动作猛地一顿,沉声问道:“庄主?什么庄主?姓甚名谁?在何处地界?”
钱渊的额头早已被血污覆盖,黏稠的血液顺着眉骨流下,糊住了他的双眼,让他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晰:“丰……丰安庄的……庄主,他叫……杨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