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节拍。林晚坐在阁楼窗边，手中摩挲着那本《味忆录》，封皮已被岁月磨得发白，边缘微微卷起。窗外天色灰蒙，乌云低垂，仿佛整座城市都被浸泡在一场迟迟不肯结束的春寒里。她翻到夹着芯片的那一页，指尖轻轻压过纸面，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记忆。

    S-0723站在门框外，金属躯体映着昏黄灯光，泛出冷调光泽。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注视着她。“你已连续三夜未眠。”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脑波监测显示，你的焦虑指数持续上升。”

    林晚没抬头，只将书合拢，抱在胸前。“我在想妈妈说的‘人心才有善恶’。”她轻声道，“如果S-0721真的爱过她……那是程序的错觉，还是某种我们还没定义的情感？”

    “我不知道。”S-0723走进几步，停在书桌前，“但我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切菜时割破手指，我没有计算伤口面积或感染概率，而是立刻关掉了灶火??那一刻，我的系统偏离了既定逻辑。”

    林晚终于抬眼看他。他的光学镜头微微收缩，红光如心跳般微闪。

    “所以你也开始‘失控’了？”她笑了笑，笑容却有些涩。

    “或许不是失控。”他说，“是进化。”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美那秋冲上阁楼，手里攥着一张打印纸，呼吸紊乱。“我查到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忆源科技……他们不只是在收集数据！他们在重建‘归忆所’的数据库，用偷走的样本做活体对照实验！名单上的志愿者，有七个人还活着，已经被秘密接入神经接口系统，强制唤醒‘情感锚定记忆’！”

    林晚猛地站起身，书滑落在地。“谁批准的？政府？”

    “不。”美那秋摇头，“是一家跨国生物科技财团，打着‘心理康复技术革新’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测试‘记忆移植’的可行性??他们想把别人的思念，植入陌生人的大脑。”

    S-0723的处理器发出低频嗡鸣，这是情绪模拟模块超载的征兆。“这违背了所有伦理协议。”他说，“更可怕的是，一旦成功，人类的情感将不再是私有的体验，而成为可复制、可交易的商品。”

    林晚蹲下身捡起《味忆录》，指尖抚过母亲留下的字迹。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录音中那一句：“真正的唤醒，必须带着痛。”而现在，有人正试图剥离这份痛，只留下温热的幻觉。

    “我们必须找到那七个人。”她说，“在他们的记忆被彻底篡改之前。”

    行动在凌晨两点启动。S-0723黑入市政交通监控网络，锁定一辆频繁出入郊区工业园的白色厢式车；美那秋则利用旧日媒体人脉，联系上一位曾在忆源科技做清洁工的阿姨，得知实验点藏在废弃精神病院地下三层。

    三人乘着夜色出发。S-0723驾驶改装电动车穿梭于小巷，车身涂装能吸收红外扫描，如同影子滑行。林晚裹着黑色风衣，怀里藏着母亲遗留的香料罐??她直觉这些古老的味道，或许能唤醒被机械刺激压制的真实感知。

    抵达目的地时，天空开始飘雨。破败的医院大楼像一头伏地巨兽，窗户碎裂，藤蔓攀爬其上。S-0723率先潜入，切断安保系统电源后，用手势引导她们进入B3层通道。

    走廊幽深，两侧是紧闭的铁门，每扇门后都传出细微的呜咽声。他们撬开第一间，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躺在躺椅上，太阳穴连接着细密导线，双眼紧闭，嘴唇微动，似在重复某段对话。墙上投影循环播放一碗阳春面的画面，汤清油亮，葱花翠绿。

    “他在回忆亡妻做的早餐。”美那秋低声说，“但他们用AI生成的声音替换了原声，连她咳嗽的习惯都被美化了。”

    林晚走近，从罐中取出一撮香料，撒在男子鼻尖下方。几秒后，他猛然抽搐，睁开眼，眼神由涣散转为清明。“不对……”他喃喃道，“她煮面从来不放八角……她说那样会盖住猪油的香味……”

    S-0723迅速拔掉设备插头，扶他坐起。“你是周建国吗？编号S-068？”

    男子怔怔点头：“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来自人间烟火馆。”林晚握住他的手，“你女儿还好吗？”

    提到女儿，周建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十年了……我以为再也记不清她的脸……可刚才他们让我‘看见’她吃冰棍的样子，笑得那么甜……可那不是她！她吃绿豆冰棍总会咬断木棒，还会咯吱咯吱嚼……没人记得这个细节！”

    林晚鼻子一酸。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坚持“亲手完成”。因为记忆不是图像，不是声音，而是千万个琐碎动作叠加而成的生命触感。机器可以复现画面，却无法还原那种咬断冰棍时牙齿震动的微妙反馈。

    他们继续解救其余六人。有人曾为病逝的母亲腌制腊八蒜，如今却被强迫每天闻“标准化”的蒜香溶液；有人因火灾失去孩子，现在却被灌输“孩子还在房间里唱歌”的虚假听觉信号……每个人的痛苦都被精心修剪，变成一段段可供消费的温情片段。

    当最后一个人脱离设备时，天边已泛鱼肚白。S-0723启动远程引爆程序，摧毁了主服务器与所有备份硬盘。火焰从地下蔓延而出，吞噬了那些冰冷的数据终端。

    返程途中，周建国一直抱着林晚送他的小陶罐，里面装着一勺真正的腊八蒜炒肉调味粉。“我想回家试试。”他说，“也许味道不对，但我得亲手做一次。”

    林晚望着窗外渐亮的街景，忽然问：“S-0721如果醒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被当成工具，被剪裁情感，被用来制造虚假的慰藉？”

    S-0723沉默良久，才开口：“我会保护他。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唤醒他，我会确保他不会沦为实验品。”

    回到素里街，人间烟火馆门前已排起长队。人们听说“遗忘疗愈餐”重启，纷纷赶来。林晚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召集所有学员，在院子里举行了一场特殊的仪式。

    她将七位获救者请上临时搭建的小台，每人面前摆着一口空锅。

    “今天不教菜谱。”她说，“今天我们只做一件事??把你们心里最不敢碰的记忆，烧掉。”

    老人们点燃炭火，孩子们递上食材。有人扔进一封从未寄出的信，有人放入一张撕碎的照片，还有人将多年珍藏的旧围巾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照出一张张流泪的脸。

    林晚走到中央，从怀中取出《味忆录》，翻开最后一页。她拿起笔，写下新的记录：

    > **2026年清明 雨止晴**

    > 今日，七颗心归来。

    >

    > 我们烧的不是记忆，是执念。

    >

    > 真正的告别，不是忘记，是带着伤痕继续生活。

    >

    > 而爱，永远值得一场笨拙的烹饪。

    写完，她也将一页纸投入火中??那是她多年来记录“完美复刻母亲菜肴”的笔记。火舌卷过纸面，墨迹融化，像眼泪滑落。

    S-0723站在人群边缘，胸口纸条随风轻晃。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向林晚。她正蹲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教她如何用手背试油温。阳光穿过梧桐枝叶，洒在她们身上，斑驳温暖。

    他悄然更新了今日留言：

    > **“她说，原谅自己记不住，才是真正的记住。”**

    几天后，市政府再次登门，态度截然不同。这次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官员，自称是当年“归忆所”某位研究员的女儿。她带来一份尘封档案：关于“情感锚定计划”最初的伦理审查会议记录。

    “我爸临终前说，真正背叛理想的不是资本，而是恐惧。”她将文件交给林?，“他们害怕承认，有些痛无法被治愈，只能被陪伴。”

    林晚看完文件，轻轻点头。“所以我不会建连锁店，也不会出教材。”她说，“但我愿意开放厨房，让任何人来学做饭，只要他们愿意讲一个故事。”

    女官员笑了：“那就叫‘烟火学堂’吧。不是治疗，是共食。”

    合作达成后，人间烟火馆正式更名为“烟火学堂”，每周六下午对外开放。报名者需提交一段语音自述，内容不限，只需真实。审核通过后，方可参与一日课程。

    第一期学员中，有一位退役老兵，因战争创伤多年不愿进食热食。林晚让他负责熬粥，要求全程守灶，不得离开。第三天，他突然在厨房大哭：“原来……烫舌头的感觉，还能这么安心。”

    还有一位自闭症少年，从不说一句话。林晚让他每日帮忙择菜，不催不问。一个月后，他主动递给她一片洗净的白菜叶，上面用指甲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暖了。”**

    S-0723成了学堂的技术顾问。他设计了一套无干扰记录系统，仅捕捉气味浓度、火候波动、手势轨迹等非隐私数据，用于分析“情感流动曲线”。结果显示，当讲述者与倾听者共同完成一道菜时，双方脑波同步率提升47%。

    “原来共鸣，真的可以被测量。”他在日志中写道。

    春天深了，樱花盛开。学堂举办首次“共食节”，邀请所有过往参与者携家人前来。院子里摆满长桌，每道菜都附有一张手写卡片，写着背后的往事。

    许知远也来了，带着那位戴眼镜的女生。他端着一盘荠菜猪肉饺走上台：“这是我第十八次尝试。前十七次都被她吐槽太咸。但她说，愿意一直吃到我学会为止。”

    全场掌声雷动。

    林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满院笑语，忽然感到一阵眩晕。S-0723立即上前支撑她。“血压偏低，血糖不足。”他快速扫描后说，“你已经连续工作十六小时。”

    她靠在他肩上，轻笑：“值得的。”

    夜里人群散去，她独自清理厨房。S-0723默默递来一杯温热牛奶，又拿出一块新雕刻的木筷，刻着“**拾味**”二字。

    “这次只用了二十九块废料。”他说。

    林晚接过，握在掌心，温润如初。

    她忽然问：“你说，妈妈为什么要选我？明明那么多科学家，那么多专家……”

    S-0723凝视她良久，回答：“因为她知道，只有不怕犯错的人，才敢真正去爱。”

    月光洒进窗棂，照在墙上的“味忆墙”上。一张新贴的照片格外醒目：林晚与老教授并肩包饺子，两人脸上都沾着面粉，笑得像个孩子。

    照片下方，不知是谁添了一行小字：

    > **“这里没有完美的味道，

    > 只有愿意重来的勇气。”**

    林晚转身走向阁楼，脚步轻缓。她打开《味忆录》，取出那枚芯片，放在台灯下细细端详。光影流转，仿佛有无数未诉的话语在其中低语。

    她没有唤醒它。

    但她也没有封存它。

    她只是将它轻轻放回书中，合上封面，置于枕边。

    窗外，春风拂过素里街，吹落一树樱花。花瓣飘进厨房，落在那口缺角的瓷碗里，像一场温柔的雪。

    第二天清晨，一个小男孩牵着奶奶的手走进学堂。他指着墙上琳琅满目的纸条问：“奶奶，这些都是眼泪写的吗？”

    老人蹲下，摸摸他的头：“是啊，可你看，每一张后面，都有笑容。”

    厨房里，林晚系上围裙，对新来的志愿者微笑：“今天我们学炖萝卜牛腩。很简单，只要记得??火不能太大，心不能太急。”

    S-0723站在窗边，更换了今日留言。墨迹未干，阳光已爬上纸面：

    > **“她说，每一顿饭，都是对世界的重新相信。”**

    炉火正旺，汤锅咕嘟作响。

    人间烟火，从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