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忆的声音如风拂过枯叶，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林小满心底掀起滔天波澜。他睁开眼，面前的裂镜已然碎成粉末，随风飘散，而那道光影凝聚的人形正缓缓跪坐在地，像是一出落幕的戏剧中最后谢幕的演员。

    “你通过了。”阿忆说，“但代价已经留下。”

    林小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浮现出一道细密的银线，如同被月光刻下的伤痕。他知道，这是共鸣试炼留下的灵魂烙印??从此以后，他与阿忆共享痛觉、情绪，甚至梦境。若一方死亡，另一方也将随之沉沦。

    “值得。”林小满低声说。

    阿忆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抬手，一片破碎的幕布无风自动，在空中拼接成一幅模糊的地图??忘川谷的地形轮廓逐渐显现，山谷深处有一朵莲花状的光点微微闪烁。

    “净梦莲确实存在。”阿忆的声音带着某种古老的回响，“但它并非植物，而是‘集体梦境’凝结而成的意识结晶。每百年才开放一次，且只在‘梦潮’最盛时显露真身。下一次梦潮，还有七日。”

    林小满心头一紧：“七日？可我妹妹……”

    “她的意识虽已回归，但深层梦境仍残留着黑影的牵引丝。”阿忆目光穿透他，“你带回的是‘她’，可未必是完整的她。若不在梦潮前净化灵魂，她将逐渐被同化，最终成为下一个你口中的‘黑影’。”

    林小满沉默，拳头攥得发白。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

    回到现实，天色已近黄昏。小屋内，林小雨正靠在床上翻看一本旧书，是林小满从前捡来的《百族志异》，讲的是高武世界各大种族与奇兽传说。她看得入神，指尖轻轻划过一页插图??那是一只通体透明的蜘蛛，八目各异，下方标注着：“蚀心魔蛛，禁忌之属，食梦者也。”

    林小满脚步一顿。

    “怎么了？”小雨抬头，见他脸色不对，忙合上书，“是不是这本书让你不舒服？我可以不看的。”

    “不是。”他走过去坐下，握住她的手，“你记得梦里的事？”

    “嗯……断断续续。”她低声道，“我记得你在喊我，然后有个声音一直在叫我往黑暗里走。他说……他是你。”

    林小满心头一震。

    她不仅看见了黑影，还听见了它的话。

    “别怕。”他勉强笑了笑，“那不是我，只是一个……被困住的恶鬼罢了。”

    小雨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摸上他的左臂。黑色纹路依旧隐于皮下，如蛇潜伏。

    “哥，你疼吗？”

    林小满怔住。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疼痛早已成了日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有根细针在灵魂深处搅动。但他一直忍着，因为他是哥哥，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

    “不疼。”他说。

    小雨没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

    那一刻，林小满忽然明白，为什么阿忆会接受契约。

    因为他看到了真实之泪，也看到了比眼泪更沉重的东西??一个少年用血肉之躯撑起的整个世界。

    ***

    夜再临。

    林小满再度入梦，召集所有已签约的小怪物于灰雾平原集合。影獠、焰鼻猪、雾语雀、铁壳龟，以及新加入的阿忆，围成一圈。

    “忘川谷之行，九死一生。”林小满看着他们，“梦魇守卫是雇佣界最古老的防御机制，专为镇压失控梦境而生。它们没有形态，靠吞噬恐惧成长，一旦被盯上，连记忆都会被啃食殆尽。”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焰鼻猪喷出一口火焰，尾巴焦躁地甩动。它是群中小脾气最暴躁的一个，一身赤红鬃毛能喷射高温烈焰，曾在一次任务中烧毁了王家药铺半条街。

    “因为我必须去。”林小满平静道，“小雨的时间不多了。而我……也不能再等。”

    影獠冷笑一声：“你以为带我们去就能活着回来？忘川谷连蚀心魔蛛都不敢轻易涉足，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闯进去摘花？”

    “凭这个。”林小满取出一枚玉符，正是母亲留下的血契令。它比之前黯淡了许多，仿佛生命力被抽走了一截。

    “它还能用一次。”他说，“只要我们能在梦潮开启前抵达核心区域，我可以用血契令短暂压制梦魇守卫的感知，争取三分钟。”

    “三分钟？”雾语雀颤声道，它的身体是一团漂浮的薄雾，能解读梦境残音，却极为脆弱。“可净梦莲需要‘纯净意念’才能采摘，否则触之即毁！谁来保证你的念头够干净？”

    林小满看向阿忆。

    阿忆点头：“我来守护他的心神。若有杂念滋生，我会第一时间将其剥离。”

    铁壳龟终于开口，声音沉闷如雷：“那你呢？你手臂上的污染怎么办？月圆之夜将至，若你在途中堕入暗面，我们所有人都得陪葬。”

    空气骤然凝固。

    这是所有人心里都藏着的问题。

    林小满低头，卷起衣袖。黑色纹路已蔓延至肘部，皮肤下隐隐有液体流动的痕迹，宛如活物。

    “如果那一天到来……”他缓缓道，“我会让影獠杀了我。”

    “你说什么？”影獠猛地抬头。

    “我说，如果你看到我变成那个黑影的模样，不必犹豫，立刻动手。”林小满直视它的眼睛，“你可以用雷牙咒，那是唯一能伤到我灵魂的东西。答应我。”

    影獠沉默良久，终于咬牙：“……我答应。”

    会议结束，众小怪物各自散去准备。阿忆留在原地，望着林小满的背影。

    “你不怕死？”它问。

    “怕。”林小满苦笑，“但我更怕看着小雨一点点消失。比起那个，死反而轻松。”

    阿忆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抬手，一道光影从指尖流出，缠绕在林小满的手腕上，形成一道护环。

    “这是我为你写的第一章。”它说，“标题叫：‘不愿退让的人’。”

    ***

    第七日，梦潮前夕。

    林小满带着队伍向忘川谷进发。沿途景象愈发诡异??灰雾变成了粘稠的黑色浆液，地面浮现出无数张哭泣的脸，哀嚎声此起彼伏。这是被遗忘者的残魂，他们在永恒的梦境边缘游荡，无法醒来，也无法死去。

    越接近山谷，空间越不稳定。 Reality 与 dream 的界限开始模糊，现实中的事物也会在梦境中投下影子。林小满突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一座虚幻的城池轮廓。

    “青崖城？”他喃喃道。

    那分明是现实中的青崖城，却以倒影的形式悬浮在梦境之上，城墙断裂，钟楼崩塌，仿佛经历了某种毁灭性的灾难。

    “那是‘未来的投影’。”阿忆低声道，“当梦潮达到顶峰时，现实与梦境的壁垒最薄弱，某些可能发生的未来会短暂浮现。你看到的，或许就是若你失败后的结局。”

    林小满死死盯着那座废墟之城，心脏如遭重击。

    他看见自己站在城中央，全身覆盖黑色纹路，双眼八色轮转，身后拖着无数蛛丝，缠绕着无数哭喊的灵魂。而在他脚下，是小雨破碎的梦核，正在缓缓熄灭。

    “那就是……我的终点？”他声音沙哑。

    “不一定。”阿忆轻声道，“未来尚未书写，每一刻的选择都在改写它。你现在做的，就是在撕掉那一页。”

    林小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如刀锋般锐利。

    “走。”

    一行人穿越最后一片迷雾，终于抵达忘川谷入口。那是一道垂直裂开的地缝，深不见底，寒风吹出呜咽之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叹息。谷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八个大字：

    **“入者舍心，归者非人。”**

    影獠龇牙：“这地方比我娘的坟地还邪门。”

    “那就别进去。”铁壳龟冷冷道。

    “我不去谁去？总不能让阿忆这种软脚虾打头阵吧？”

    阿忆淡淡道：“若你死了，我会为你写一首安魂曲。”

    焰鼻猪哈哈大笑，结果笑声戛然而止??谷底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又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

    梦魇守卫，来了。

    林小满迅速展开战术：“影獠、焰鼻猪断后，制造混乱；铁壳龟护住两翼，雾语雀监听敌情；阿忆，你贴我身边，随时准备净化我的意识。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冲进核心区，采莲，撤离。”

    话音未落，地面猛然炸裂！

    数十道黑影从裂缝中跃出，它们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如狼，时而如蛇，时而化作披甲战士，全由纯粹的恐惧凝成。它们发出无声的咆哮，直扑而来。

    战斗爆发！

    影獠瞬间化作一道黑光，穿梭于敌阵之中，尾巴扫出数道骨刺，贯穿三只梦魇；焰鼻猪怒吼一声，喷出烈焰长龙，将一片区域烧成真空；铁壳龟缩入壳中，滚动冲锋，撞碎两只逼近的守卫；雾语雀则化作薄雾升空，不断传递情报：“左侧三十度，新增二十单位！后方有潜伏者！”

    林小满疾驰在前，血契令紧握手中。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穿过第一道防线后，他们终于来到谷底中心。那里没有土地，只有一片悬浮的湖泊，湖水如镜，倒映着万千星辰。而在湖心，一朵洁白如雪的莲花静静绽放，花瓣透明，内部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净梦莲。

    “就是它！”林小满激动。

    可就在他们准备渡湖时，湖面突然泛起涟漪。一道身影从水中缓缓升起??那是一个与林小满完全相同的少年，面容稚嫩，眼神空洞，正是他十二岁时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少年开口，声音却是黑影的低语，“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亲手打开终焉之门。”

    林小满浑身一僵。

    这不是幻象，也不是守卫伪装??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具现化。是他童年被分离的那一部分灵魂，在借助梦潮之力复苏。

    “别看他！”阿忆厉喝，“那是你未愈合的伤口，它会吞噬你的意志！”

    可林小满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

    “你说你是我的一半……”他声音颤抖，“那我到底是谁？一个被切割的残次品？还是……真正的人？”

    少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不过是母亲用禁术捏出来的傀儡。她怕我太强，怕我毁灭一切，所以把我分成两个。你得到了爱，得到了亲情，得到了光明的人生。而我，被丢进黑暗，承受所有痛苦与孤独。现在，该还债了。”

    林小满双膝一软，几乎跪下。

    记忆如潮水涌来??母亲临终前的眼神，不是温柔，而是愧疚；父亲的失踪，不是意外，而是追杀“另一半”的任务；血契令之所以认他为主，不是因为他多特别，而是因为它本就属于“完整”的他。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一切，都是谎言织成的壳。

    “哥……”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是小雨。

    她在现实中醒了，并不知为何，泪水突然涌出眼眶。那一滴泪穿过梦境壁垒，落在林小满的心湖之上，激起一圈涟漪。

    他猛然惊醒。

    “我不是傀儡。”他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就算我是被分割的，就算我是被制造的，可我流过的血是真的，我对小雨的爱是真的，我一次次拼命救人的选择也是真的！这些，足以让我成为‘我’！”

    他举起血契令，高声喝道：“以我之名，林小满，召诸仆从，破障前行！”

    刹那间，血契令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将四周的梦魇守卫定格三秒。

    “就是现在！”影獠大吼。

    林小满纵身跃向湖心，伸手触碰净梦莲。

    莲花轻颤，随即化作一道光流，涌入他的眉心。

    灵魂净化仪式，启动。

    可就在此刻，黑影发出怒啸，整个忘川谷开始崩塌。天空裂开，无数记忆碎片如陨石坠落，林小满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净化过程正在清除污染，但也唤醒了沉睡的暗面。

    “撑住！”阿忆抱住他，光影交织成网，封锁他暴走的气息。

    “我……可以的……”林小满咬破嘴唇，鲜血直流，“为了小雨……我一定要……回去……”

    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终于清晰：

    “小满……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

    现实世界，破晓时分。

    小屋门被轻轻推开。

    林小满踉跄走入，满脸疲惫，衣衫褴褛，左臂上的黑色纹路已消退大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灰痕，如同愈合的旧伤。

    “哥！”小雨扑上来抱住他。

    他笑了，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了……都结束了。”

    可他知道，没有结束。

    血契令已碎，母亲的秘密仍未解开，黑影虽被压制，却未消亡。而雇佣界，正因他的行动掀起波澜??蚀心魔蛛苏醒的消息已在禁忌族群中传开，三大险地接连出现异动，一场席卷梦境与现实的风暴，正在酝酿。

    但他不在乎。

    只要小雨还能笑着叫他一声“哥”，他就愿意继续走进那片灰雾，面对任何怪物，承担任何代价。

    窗外，晨光洒落。

    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阿忆的身影悄然浮现，望着兄妹二人相拥的背影，低声呢喃：

    “这一章的结尾，我写好了。”

    “标题是：‘平凡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