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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6章 乐的方向
    学院一间采光略显不足的小型研讨室里,李乐正面对着一脸严肃的克里克特教授,开始每周一次的导师会面。

    桌上摊开着他那份耗时两天、手指甲都啃秃噜,才勉强赶制出来的,内心称之为“科幻小说读后感”的那篇关于“数字人类学(数字民族志)初步构想与思路”的研究大纲。

    九页半,字斟句酌,引经据典,试图在克里克特这学术深渊前,证明自己并非信(xia)口(ji)开(ba)河(che)。

    克里克特教授坐在他对面,金丝眼镜链垂在颈侧,反射着窗外漫射进来的、缺乏热度的白光。手指逐行划过稿纸,每一处停顿都让李乐的心跳漏掉半拍。

    “所以,”克里克特开口,“你打算,像马林诺夫斯基跑到特罗布里恩德群岛一样,去研究虚拟空间里的土着是如何建构身份、形成规范、进行交换,甚至发展出他们的库拉圈?”

    “可以这么理解,教授。”李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心虚,“我认为,这些在线空间,它们具备了作为田野的基本要素,包含持续的社会互动、共享的文化符号、内在的权力结构以及独特的规范生成机制。”

    “嗯,具备了作为田野的基本要素,”克里克特重复了一句,听不出褒贬,“想法听起来很时髦,李,甚至有点过于时髦了。”

    “但人类学不是追逐时髦的学科,它要求的是深度、沉浸和扎实的民族志根基。你如何保证,你透过冷冰冰的屏幕观察到的那些文字、头像和互动,能够等同于面对面的、包含肢体语言、气味、环境氛围的真实田野经验?”

    “你如何捕捉那些隐藏在昵称和头像背后的、真正驱动行为的情感与动机?”

    “这些虚拟交互产生的海量文本、图像数据,你计划如何系统性地采集、编码和分析?靠手工记录吗?

    老太太抬起头,目光掠过李乐的脑门儿,“或者说,你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质疑,你这所谓的数字民族志,是否只是你擅长的的网络社会学分析的一个花哨变种,披上了人类学深描的外衣,却缺乏对文化本质的触及?”

    李乐心里一咯噔,准备强词夺理,“虚拟实践如何反馈并重塑现实经济逻辑与社交网络的微观机制,我想这个切入点.....”

    克里克特却抬手止住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按了个号码。

    “威廉?对,是我,埃拉,”她对着话筒,语气如命令,“如果你那条瘸腿还能动弹,麻烦你现在到H312教室来一趟。对,现在。你的学生,李,正在阐述一个有趣的想法。”

    “我觉得你需要听听,履行一下你作为主导师的.....嗯,起码是道义上的职责....别废话,就这样!”

    挂了电话,克里克特冲李乐抬了抬下巴,“等等你那另一位导师。免得他说我趁他不在,把他的宝贝学生引向了歧途。”

    李乐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只能保持微笑。这俩老狐狸同场,自己肯定不会好过。

    没过多久,走廊里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手杖戳地的“笃笃”声。

    门被推开,森内特教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条腿经过恢复似乎好了不少,但走路依然带着明显的一瘸两拐。

    “埃拉!”人还没完全进来,抱怨声先到了,“你又搞什么突然袭击?我的咖啡才喝了一半,你知道从我舒适的椅子上,挪动到这儿,对一条更换了副厂件儿的老腿是多大的折磨吗?”

    克里克特扶了扶眼镜,平淡无波,“威廉,如果你的狗窝里少捡点儿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试图舔出点儿肉丝儿的骨头,再多整理出几条通道,或许你移动起来会方便很多。另外,多走几步对你的血液循环有好处,免得你的智商因为血流不畅而降低。”

    “哈!整洁得像停尸房一样的,那是你的风格,我那里是思想的沃土,自然看起来,富有生命力一些。”森内特反唇相讥,拖着腿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把手杖靠在桌沿,这才看向李乐,“小子,又弄出什么玩意儿来了?”

    克里克特没理会他的抱怨,将李乐的计划思路推到他面前,“威廉,作为李乐名义上的主导师,我怀疑你除了压榨他的劳动力和满足口舌之欲之外,在学术指导上出了多少力。”

    “你看过这份关于数字人类学或数字民族志的研究思路了吗?”

    森内特拿起那几页纸,撇撇嘴,“听起来你像是在指责我渎职?”

    “我只是在提醒你,导师的职责不仅仅是提供办公室的咖啡和偶尔的冷嘲热讽,你摸摸你的良心,别用的是查尔斯的。”

    “嘿,你这人。”

    李乐夹在中间,只能尽量塌腰缩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波及到。

    森内特翻了几页,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收敛了些,偶尔还会摸着下巴琢磨琢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报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眯着眼看向李乐。

    “想法……不算太蠢。”老头给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可能是最高规格的肯定,“至少比那些没完没了嚼特罗布里恩德群岛或者努尔人冷饭的家伙强点。试图把人类学的看家本领,理解他者的意义世界,应用到这些新冒出来的数字部落上,方向是对的。”

    李乐心中一松,但马上听到“但是”。

    “但是,小子,你犯了一个新手常犯的错误,就是把新等同于重要。”森内特捏着几张纸,甩的稀里哗啦的。

    “虚拟世界是很新奇,但人类学关心的是普世性问题,权力、交换、亲属关系、仪式、信仰.....而你,提到了虚拟经济、社群组织、群体意识,这很好,但你需要更深入,这些现象其背后的社会逻辑是什么?”

    “是强化了现实中的社会资本,还是创造了一种全新的、仅在虚拟语境下生效的信用体系?那些在线仪式,是在模仿线下,还是生成了一套独立的、具有数字原生性的象征体系?”

    森克特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启发式的尖锐,“你不能只满足于说,看他们在干什么什么,你要问,为什么是这种形式?这种形式反映了什么样的技术约束和文化选择?它如何塑造了参与者的身份认同和群体边界?”

    克里克特在一旁微微点头,指指李乐,“威廉这点说得没错。方法论上,你也需要更严谨。比如,你如何界定你的田野边界?是一个服务器?一个社群?还是所有参与某个特定活动的用户?”

    “当你的触角可能分布在全球各地,你如何应对跨文化、跨语境的挑战?数字民族志不是现实民族志的简单平移,它要求我们对传统方法进行根本性的反思和重构。”

    为了避免这俩老头老太对于自己态度的定向攻击,李乐此时化身卑微小李,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下这些话里的要点,把自己“打扮”成爱学习的好孙子。

    森内特继续着特有的刻薄比喻,“就像你不能用渔网去捕捉无线电波一样,你不能指望用马林诺夫斯基那套在特罗布里恩德群岛蹲点的方法,直接套用。”

    “好的,教授。”

    “你需要开发新的工具,或者说,深刻理解那些已经成为基础设施的旧工具,比如,数据库、社交图谱分析软件。并将它们人类学化。”

    “明白,教授。”

    “别被光怪陆离的表象迷惑,要看到背后的社会结构!比如,游戏里的等级制度,是不是封建社会结构的数字幽灵?还是资本逻辑的新形态?”

    “嗯,我知道。”

    “你的研究立场是什么?是沉浸其中的土着视角,还是保持距离的批判分析?当你的研究对象可能包括未成年人或边缘群体时,伦理审查怎么过?”

    “是,我会的。”

    “你会个屁。”

    “是的,我会个屁。”

    “闭嘴!”

    “嗯!”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变成了两位学术大佬的“男女混合双打”。他们时而互相补充,时而激烈争论,偶尔还会一起把矛头转向李乐,追问某个细节。

    森内特强调理论穿透力,克里克特则紧盯方法论与伦理,

    李乐的大脑里的ICU疯狂运转,飞速地记录、消化、回应着这些密集而高频次的思想冲击。

    奋笔疾书,凝神思考,尝试用自己的语言重新阐述观点,以确认理解是否正确。

    气氛虽然激烈,甚至充满火药味,但李乐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建设性的、旨在磨砺他思想的启发的过程。

    自己只能尽量跟上这俩的节奏,力应对着,时而赞同,时而辩解,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可能试图窥探他们的现实生活时,会不会引起剧烈的排异反应?”

    “埃拉说得对,这就像你本来只是在动物园外面看猴子,突然想翻进笼子里跟它们一起住,还得问问猴子愿不愿意让你研究它们怎么挠痒痒和抢香蕉。”

    “威廉,你的比喻总是这么.....原始。”

    “至少比某些人把一切都抽象成结构函数要生动。”

    李乐趁着两位导师互相“开火”的间隙,抬起手腕看表。

    “怎么?”克里克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李,你是屁股上有针,还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话让你觉得厌烦?这已经是你五分钟内第三次看表了。”

    李乐赶紧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教授。是,我得去希斯罗机场接个人。”

    “接人?”克里克特挑眉,“谁这么重要,让你在讨论中都心神不宁?”

    “是我妈。”李乐老实地回答,“她航班大概一个半小时后降落。”

    森内特这才恍然,拍了拍额头,“哦对,你说过,家里人这几天要过来。行了。赶紧滚蛋吧,反正我瞧你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他挥挥手,示意李乐可以走了。

    李乐如蒙大赦,但又有些意犹未尽,赶紧起身,一边快速收拾散落的稿纸和笔记本,一边向两位教授鞠躬,“谢谢教授,那我先走了,后续的修改思路我会尽快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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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鞠着躬,倒退着出了教室门,然后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教室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克里克特望着门口方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向森内特,“好了,威廉,说点正经的。抛开那些互相抬杠的话,你觉得李乐这个数字人类学或者民族志构想,到底怎么样?有没有作为他博士论文方向的潜力?”

    “潜力?”老头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潜力很大。这小子嗅觉很灵,抓住了时代正在变化的一个关键节点。技术不是在改变社会,它就是在重塑一个新的社会场域,或者说,很多个新的、交织在一起的社会场域。”

    “人类学如果还只盯着那些遥远的、纯净的部落,迟早会把自己变成活化石。”

    森内特想了想,继续道,“他的想法,糙是糙了点,但方向是对的。关键是,他试图把经典的人类学关怀,身份、仪式、交换、权力,带入一个全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领域。”

    “别看他刚才被我们问得有点狼狈,这小子脑子转得快,也会偷懒取巧,但他把已经有一定基础的网络社会学的理论延伸到数字人类学或者民族志上面,不也是顺利成章的思路?而且,”森内特笑了笑,“这不也是我们当初的构想路径之一?”

    克里克特点点头,“也是,或许是水到渠成?虽然这个选题的风险在于方法论和伦理的规范性,但它的回报可能很高,不仅仅是对于他个人,也可能为学科打开一扇新的窗户。”

    “它要求研究者具备跨学科的视野,既能深入理解技术平台的逻辑,又能兼顾对文化意义的追索,李乐似乎具备这种潜质。”

    “所以,你是支持他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作为博士论文的基调?”

    森内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嗯。值得一试。或许之后,会像这小子在网络社会学上面崭露头角一样,至少,能狠狠踢一脚那些还在故纸堆里打转的老屁股们。”

    “而我们的作用,就是在旁边看着他,在他跑偏的时候拽一把,在他摔跤的时候.....嗯,尽量别笑得太大声?哈哈哈哈~~~~”

    克里克特白了老头一眼,叹口气,“行吧,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我听说这小子最近在学术圈子里很火?”

    “那怎么能交火呢,那叫相当火。光我的邮箱里,就不下几十封邀请去进行交流的邮件。还有访谈的,约稿的,玛丽甚至想让他成为最年轻的欧洲学会的成员,最可气的,还有几个异想天开来挖人的,妈惹法克儿。”

    “哦?那你怎么回应的?”

    “还能怎么回应,阿猫阿狗的,一概不理,老家伙们,解释一句,最近很忙,没时间。玛丽那边我就一句话,还不够格,早呢,别老想着制造学术明星。”

    “你是怕.....”

    森内特“嗯”了一声,点点头,“现在不是时候,至少在他的那几篇正式论文还没有刊发,甚至是经历被其他人用放大镜审视之后的诘问、攻击之前,是不行的。”

    “呵呵呵,李乐给我说过一句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是怕又出现一个叫格拉汉姆的孩子?”

    “埃拉?”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克里克特脸上泛起了然的神色,不再提那个曾经让森内特辞去学术校长职位,沉默好些年的名字。

    “走吧,去我办公室,我那有不错的玫夏咖啡。”

    “又是波琳娜给你寄来的?”

    “当然,我亲爱的波琳娜,总是那么的贴心....”

    “她还没结婚呢?”

    “哎,那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那你这当外公的愿望估计很难了,波琳娜都四十多了吧?对了,这周末,我家的小安娜过十岁生日,你来不来?”

    “我#$#%@*”

    声音渐行渐远,伴随着拐杖声和斗嘴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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