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燕京人很少去长城,沪海人不怎么去东方明珠,长安人表示烂怂大雁塔看个球头,李乐基本没怎么去看过曾老师的画展。
国内的,好像就去过一次,还是被老李拉着去的,转了一圈,一共就花了不到半小时,爷俩就溜达着去潘家园给老王买龟粮了。至于国外的,更只是在《艺术新闻》或者《艺术评论》这类杂志上瞅两眼,瞧瞧上面有没有老妈的名字和作品缩略图,就算关心过了。
毕竟打小嚯嚯曾老师的颜料和半成品画布,比看过的完整作品多得多,甚至某幅作品的颜料下,都有过他的“抽象主义”添加,那些线条色彩的魔力,远不如一顿结实的“竹笋炒肉”来得记忆深刻。
以至于李乐对老妈的画的认知,长期停留在大概知道能卖多少钱这个朴实无华的维度。
早先能换台录像机、微波炉、大冰箱,后来能换辆摩托车小汽车,现在,听猫姨咋呼,许一幅大尺幅的,能换燕京不错地段的一套房?不过,这就够了,反正,艺术价值什么的,太虚,不如这个实在。
知道自家老妈是个厉害角色,具体多厉害,他这当儿子的反倒有些灯下黑。
但今天不成,曾老师美术生涯中颇具分量的伦敦商业画廊签约首秀,当儿子的就是再憷头这艺术圈的虚头巴脑,也得硬着头皮来站台。
而且,昨晚上在文兴酒楼那顿算是谢师宴的饭局上,吃美了的森内特和收了那份极富东方巧思和苏绣精工的礼物后的克里克特,都明确表示一定会来捧场。
尤其是老太太,在得知曾敏就是她颇为欣赏的、几本艺术评论期刊上常提到的那几幅融合了东方水墨意蕴与西方现代印象派构成的作品的创作者之后,表现出了李乐从未见过的,近乎“粉丝”的热情。
和曾敏曾敏聊绘画流派、色彩哲学、东西方美学交融,从范宽的雨点皴聊到透纳的光色,从厚涂聊到刮除,远比一旁只顾着啃乳鸽的森内特投入。
李乐偷偷拿胳膊肘捅老头,低声问,“克里克特教授这是咋了?转性了?”
森内特吮着手指头上的油,含混不清地哼唧,“就像我当年报考牛津的第一志愿填的是该死的考古学一样,埃拉年轻时候,可是一门心思想考皇家艺术研究院的,画笔握得比钢笔还勤快。只不过嘛,后来事实证明,她琢磨人,比琢磨画画有天赋得多。”
李乐恍然,合着老太太心里还埋着个艺术家的魂儿。
饭后,曾敏顺势正式发出邀请,两位教授欣然应允。于是,李乐今天的任务除了当儿子,还得兼任司机。中午匆匆扒拉完饭,就开车把这俩老头老太太从学校接上,赶往位于梅费尔贝尔街的里森画廊。
车刚停稳,小沐就小跑着迎了上来。今天换了身得体的藏蓝色连衣裙,略施薄粉,显得干练了不少。
“曾老师,沈姐在里面招呼几位提前到的策展人和评论家。森内特教授,克里克特教授,这边请,一会儿有个小小的开幕式。”小沐引着他们往里走。
进到画廊里,虽未正式开始,但衣香鬓影的气氛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
李乐瞧见门厅和相连的走廊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低声交谈着,手中端着香槟杯。
大多是真真切切的洋面孔,华人反而稀稀拉拉,成了点缀。这种“纯度”,本身就透出一种专业的调性。
再往里走,进入主展厅旁边一个相对独立、用作开幕致辞的小厅。
正面墙上,悬挂着曾老师那幅名为《琴房的姑娘》的作品,尺幅巨大,画面上光影交错,一个少女的侧影沉浸在一种静谧而富于诗意的氛围中,背景虚化的琴键流淌着抽象的音符。
画前设了简单的讲台和话筒,下面摆了十几排椅子,已经坐了大半,还有人拿着烫银的邀请函,对照着名字找座位。
几个媒体的记者举着相机、摄像机,正在采访几位看起来颇有分量的人物。
穿着黑色礼服裙的女招待端着盛有香槟和果汁的托盘,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群中。
小沐把三人引到第一排预留的位置坐下,笑道,“曾老师说了,让教授们先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开幕式致辞和媒体采访大概半小时后开始。”
“好,你忙你的去。”
李乐点点头,顺势从路过的女招待的盘子里给二老拿了香槟,自己端了杯苏打水,打量着四周。
想起昨天来时,看到画廊外并没有像国内常见的那种巨幅海报或易拉宝,只有门口一块低调的铜牌上刻着画廊名字和展览信息,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连个宣传板都没有?”
“宣传板?还要不要把头衔、地名加粗放大?再来个彩旗招展?”当时沈畅就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戏谑的挖苦,“儿砸,我跟你说,现如今啊,好些个国内出来的画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跑到欧美,专门钻这空子。”
“你以为他们真是来交流艺术、扬我国威的?拉倒吧!多半是来镀金,回去忽悠冤大头的。”
“镀金?忽悠?”李乐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给猫姨递话茬儿。
“可不,这里头门道深了去了。就现在,不少在国内吹得天花乱坠的所谓的大师、教授,来到欧美办展,十有八九走的都是野路子。
“这也有野路子?”
“你以为?”,沈畅眉毛一扬,伸出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细数,“第一种,最常见的就是蹭展。”
“比如,威尼斯双年展、巴塞尔艺术展这些顶级大展期间,人家主会场门槛高进不去,咋办?就在展场附近,租个小仓库、小教堂,甚至咖啡馆,挂上牌子就叫平行展、外围展,然后国内通稿一发,就变成某叉、某叉叉受邀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糊弄外行一唬一个准儿。”
“第二种,就是找中介。”
“中介啥?画展啊?”李乐问道。
“可不呢?”沈畅撇撇嘴,“有专门有那种机构,就吃这碗饭的。帮你联系场地,喏,比如巴黎那个卢浮宫,这边的大英博物馆,听着吓人吧?可此卢浮非彼卢浮,此博物馆非彼博物馆,其实好多是在它地下那个叫什么卡鲁塞尔的商业厅或者对外办宴会的小厅,付点儿银子,办个三五天展览。”
“等回头回国宣传,就敢说作品受邀亮相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糊弄鬼呢!门票自理、运费自理、场租自理,连请人拍手叫好的托儿都得自己掏钱请。”
“一套流程下来,几十万上百万砸进去,图啥?不就图回国后,名片上能多印这么一行字,忽悠那些不懂行的藏家,把画价往上翻几个跟头?卖出去钱二一添作五,三七四六的几家分了。”
“就像这两年,那个谁,国内炒得火热的那个什么国画大师,画画下笔如有帕金森,私生活净搞些梨花压海棠的那位,搞什么欧洲巡展,其实就是在意呆利哪个犄角旮旯的古堡旅馆办了次个展,全是自己掏钱,请了一帮子当地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去充场面,拍点照片。”
“也有明星掏钱给自家傻闺女笨儿子办的,包装成天才,为嘛?力争上流呗,可上流谁特么看你一个暴发户?”
李乐咂咂嘴,“这不就是纯骗?”
“这怎么能叫纯骗?这叫包装,至少是主动的。”
“咋,还有被动的?”
“可不,有些机构还骗画家呢。”猫姨给解释着呃,“就像那个卡鲁塞尔,很多机构就钻这个空子,模糊概念,忽悠国内艺术家,说能在卢浮宫办展,收费死贵。结果这些艺术家花了大价钱,跑来一看,就是个购物中心里的临时展厅,观众还没服务员多,纯属自欺欺人。”
“还有更绝的,”沈畅越说越起劲,“叫出口转内销。先想方设法把画塞进国外某个野鸡拍卖行,找托儿左手倒右手拍个高价,制造国际市场认可的假象。或者,干脆自己出钱在国外注册个皮包协会、艺术基金,给自己颁个国际金奖,然后回国宣传,就成了荣获国际大奖的着名艺术家,身价倍增。”
“说白了,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玩概念,炒身价,坑的都是国内那些附庸风雅、又不懂行的新富和新晋藏家。”
李乐听得直嘬牙花,“嘿,这操作,属于是产业化了啊。”
“人家玩儿了多少年了?”沈畅拿起桌上的《艺术评论》,递给李乐,“这种,算是正规的媒体,还有点操守,要是那种媒体,给钱就给你写吹捧文章,找几个所谓评论家站台,合影留念。一条龙服务,明码标价。反正信息不对称,国内好些人就吃这一套,觉得在国外露过脸的就是好的。”
“哼,真正有分量的官方邀请、博物馆收藏,那都是有严格流程和记录的,官网查得到,做不得假。那种藏着掖着,只给你看几张跟外国人的合影,张口闭口国际的,十有八九是水货!”
沈畅最后总结道:“所以啊,你妈这种正儿八经跟里森画廊签了代理合同的,是人家画廊觉得她的作品有市场,有价值,主动邀请办的展,自己一分钱不花。”
“这跟那些自费租场子、自娱自乐的镀金展,压根不是一回事!也就不用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文章。”
回想起猫姨那番连珠炮似的揭底儿,李乐再环顾眼前这个虽然不算极大,但布置专业、观众也显得颇为“正宗”的场地,低头抿了口苏打水,冰凉的气泡在舌尖炸开。
心里嘀咕着,还是做饭简单,咸了淡了,一尝便知。这艺术圈的事儿,啧啧,水太深,弯弯绕太多,幸好自己不用在里面扑腾,可转念一想,自己这学术圈子,也不咋样。不过邹杰,这时候,应该已经到燕大了吧。
正琢磨着,目光扫过入口处,恰好看见猫姨正引着两个人往第一排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位,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李乐瞧着有几分眼熟。等那人走近些,才想起来了,这不是大使馆的那位高峰高参赞么?那年还领着自己参观大使馆,看中山先生蒙难的那间小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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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旁边跟着一个略微发福、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正在和猫姨比划着。
等沈畅把他们引到预留的座位,高峰正要坐下,一抬眼,瞧见了李乐,脸上惊讶,“诶,李....乐?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乐赶紧站起身,“高叔,您好。我....”他指了指前面那幅《琴房的姑娘》,“今天这画展,是我妈的。”
“哎哟,原来是曾老师是你的妈啊,这么巧?”
“呵呵呵,就是这么巧。”
“诶,你们认识?”沈畅一旁瞧见,问道。
“昂,前两年来的时候....”李乐说了缘故。
“嗨,我说呢,那谁,小高,这是我干儿子。”沈畅笑道,一拍孙参赞,“现在在lse读博,以后,多照应着点儿。”
“你干儿子?不就是小树的干儿子,不就是咱大侄子?”这时,跟着高参赞进来的中年男人说道。
沈畅点点头,“那可不,对了,儿砸,这个你喊周叔,是这边的公使,负责文化教育合作的,今天来给你妈捧场的。”
李乐一听,忙欠身,“周叔好!”
“好好,小沈说捧场没错,但那是私人的,于公是代表使馆来参加两国文化交流活动的。”
“呵呵呵,谢谢周叔,热烈欢迎。”
“这就给你妈当上发言人了?”周公使大笑。
“行了,你们赶紧坐,一会儿就开始,我还得当翻译去,对了,看完画展都别走啊,一会还管饭。”
“啥菜?”
“你就长个吃心眼子。”
这边坐下,聊了几句学业生活,李乐又把森内特和克里克特介绍给周公使,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一排几个人正说的热闹,就听到前面话筒几声响动,“欢迎,欢迎各位来到今天的画展,现在请入座,我们马上开始。”
。。。。。
说话的是一个自称是里森画廊创始人,尼古拉斯·劳格斯戴尔的,戴着黑框眼镜、一身深蓝色西装的胖老头,站在话筒前,并未急于介绍画家,反而像一位老派的绅士,娓娓道来一个“发现”与“追求”的故事。
“女士们,先生们,在请出我们今晚真正的明星之前,请允许我,占用诸位几分钟时间,分享一个小小的、关于发现的故事。”
劳格斯戴尔微微侧身,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在艺术的世界里,我们常常自诩为发现者,寻找那些隐匿于尘世、却能与灵魂对话的闪光之物。”
“那还是前年,在巴塞尔那个喧嚣的展场,人潮汹涌,各种声音、色彩、观念激烈碰撞,几乎要淹没所有的感官。就在那时,我偶然步入一个并非我们画廊安排的、相对边缘的展厅,一组尺幅不大,却拥有奇异静默力量的油画,让我瞬间停下了脚步。”
老头描述着那几幅画如何在一片喧嚣中,以一种近乎内敛的倔强,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种经过高度提炼的色彩与光影,笔触大胆而肯定,构图极具现代感,但画面深处,却流淌着一种......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而宁静的诗意。”
“它不属于任何时下流行的、喧哗的流派,它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却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噪音。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像是触动了我内心关于永恒与瞬间的某种感知。”
劳格斯戴尔幽默地提到自己如何像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立刻通过展方寻找艺术家的联系方式。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完那个展区的其他作品,”他笑道,“生怕慢了一步,这位名叫曾敏,即将和丑国一家不怎么,嗯,算了,丑国那种地方有什么艺术?丑国的一家画廊合约到期的女性画家,就会被高古轩那个精明的家伙,或者白立方、佩斯那些虎视眈眈的同行们抢走.....”
台下一片笑声,老头轻描淡写且在伦敦属于喜闻乐见的贬低了一下丑国的画廊,又将几家顶级画廊的名字信手拈来,仿佛那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如何通过数位中间人,辗转拿到曾敏的联系方式,如何经历了长达数月的、跨时区的越洋电话和信件以及亲自面谈。如何巧妙地与高古轩那位“总喜欢用美元支票说话”的老朋友、白立方那位“迷恋概念胜过视觉本身”的女强人,以及佩斯画廊那位“总想打包艺术家整个生涯”的野心家周旋。
“手写的信件,带着纸张和墨水的温度,更显得诚意十足.....我飞了两次中国,与曾敏女士深谈,在她那间充满松节油芬芳的画室里,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我们谈论塞尚的结构,谈论博纳尔的色彩魔术,谈论莫兰迪的静谧,也谈论她如何将东方式的生命感悟,不着痕迹地融入油画的材质与光色表达之中.....”
“最终,里森画廊凭借我们对于艺术家长期发展的诚意和全球推广的清晰规划,在高古轩和佩斯的夹击下,赢得了曾敏女士的信任。”
这番叙述,既点明了曾敏作品的艺术价值足以引起顶级画廊的争夺,又巧妙地抬高了自家画廊的格调,更从侧面烘托出曾敏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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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仅是一份代理合同,”劳格斯戴尔郑重地说,“更是一场基于相互理解和共同艺术信念的结盟。我们相信,曾敏女士的艺术,能够为伦敦,为欧洲,带来一种全新的、深刻的视觉体验和哲学思考。”
李乐在台下听着,心里不得不佩服,这胖老头才是捧人的高手。
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通过讲述一个真实或至少听起来真实的发现之旅和竞争故事,既凸显了曾老师艺术的独特价值,又巧妙地将里森画廊的地位和眼光抬升到了比高古轩等顶级画廊更高的位置,更从侧面将曾敏塑造成一个备受追捧、最终慧眼择良木的艺术家形象。
不显山不露水,却把该夸的点都夸到了,听得人心里舒坦,又不觉得谄媚。
最后,劳格斯戴尔微笑着,手臂优雅地伸向侧方小门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由衷的敬意,“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一位以其深邃的笔墨、诗意的构图和融汇东西的美学探索而备受赞誉的艺术家,曾敏女士!”
话音刚落,侧门轻启。
曾敏款步走出,一袭深湛如夜空的蓝色香云纱连衣裙。立领斜襟,线条简洁流畅,并无过多缀饰,唯有腰间一根同色系的本料细带轻轻一束,便勾勒出依然窈窕的腰身。
香云纱特有的哑光质感与微妙起伏的莨绸花纹,在展厅专业的灯光下,漾开一种沉静如水、温润如玉的光泽。如同月华流淌在静谧的湖面。裙长及踝,动静间裙摆微漾,一如行云流水。
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只用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固定,几缕不易察觉的碎发垂在耳侧,平添了几分随性与温柔。全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闪亮的首饰,只在腕间绕了一串品相极佳的沉香木珠。
一袭浅浅的、得体的微笑,沉静如水的眼眸,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淬炼、学识滋养后沉淀下来的知性优雅,仿佛将东方的含蓄内敛与西方现代女性的独立自信,完美地糅合于一身。
曾敏一出现,现场立刻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她微笑着,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微微躬身向观众致意。随后走向劳格斯戴尔,伸出手。老头却哈哈一笑,热情地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来了个标准的贴面礼。
李乐在台下看得眼角一跳,条件反射般地身子一挺,差点就要站起来,这动作在他这当儿子的眼里,多少有点“逾矩”。
却被一旁的高峰参赞眼明手快地按住了胳膊,“诶,干嘛?小子,稳当点,入乡随俗。”
李乐这才恍然回过神,讪讪地坐了回去,摸了摸鼻子。
简短而友好的互动后,曾敏走到了话筒前。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不疾不徐。展厅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谢谢劳格斯戴尔先生如此动人的介绍,您把这过程描绘得像一个寻找圣杯的传奇,让我几乎要怀疑主角是不是我自己了。”
开场一句小小的幽默,瞬间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台下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声音继续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柔和,带着一种舒缓的节奏感,临时加强的英语,虽然带着点口音,却也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也感谢各位来宾,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傍晚,拨冗来到这里。”
“站在这里,面对这么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站在这里,面对这么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目光,我其实心怀忐忑。”一个简短的停顿,让这句话在空气中稍作停留。
“绘画于我,从来不是一种炫技,也不是对某种文化符号的简单转译。它更像是一种内省的旅程,是试图捕捉那些漂浮在意识与无意识边界的光影、情绪和记忆的碎片。”
“我的创作,或许可以理解为,是在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提取那些触动我心灵的、关于光、色彩、记忆与情感的本质瞬间。”
曾敏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那幅《琴房的姑娘》,“就比如这幅画,它并非对一个具体场景的忠实再现。我试图捕捉的,是午后阳光穿过窗棂,在少女周身形成的光晕,是琴键的几何形状与柔软躯体之间的张力,是那种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静谧而饱满的情绪氛围。”
“我削弱了不必要的细节,强化了色彩之间的关系和笔触的节奏,希望观者能感受到的,不是一个在弹琴的女孩,而是那种沉浸感本身,是光线与寂静交织出的、如同低吟浅唱般的视觉旋律。”
“我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大师们的启发,尤其是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对于光色解放的探索,以及表现主义对于内在情感的直接抒发。但我始终认为,技术、流派、观念,最终都是为了表达服务的。我追求的不是风格的标新立异,而是在画布上构建一个能让视觉和心灵同时栖息的诗意空间。”
“在那里,色彩有自己的呼吸,笔触有自己的律动,而观者,可以带着自己的经验与情感,进入其中,获得属于自己的解读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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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敏的语调始终平和,没有慷慨激昂,却自有一种笃定的力量,“能与里森画廊合作,对我而言是一个新的起点。”
“这意味着我的作品将面对更广阔、更多元的审视与对话,这既令人期待,也让我心怀谦卑。艺术之路漫长,我始终是一个学习者,在自然与生活面前,在画布与色彩面前,保持观察,保持感受,保持尝试。”
“再次感谢大家的到来,希望今晚,在这些画作前,您能收获片刻的宁静与心灵的触动。谢谢。”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宣言,只有对自身艺术实践的清晰阐述和真诚态度。致辞结束后,掌声再次热烈地响起。
接着是一个简短的仪式,劳格斯戴尔代表里森画廊,将一份精美的合约样本递给曾敏,象征着她正式成为里森画廊的代理艺术家。
克里克特这时凑近李乐,低声解释道,“小子,知道你妈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吗?”
“应该,很厉害吧?”
“嘁,”老太太白了李乐一眼,“你除了厉害,还知道什么?”
“里森画廊在全球当代艺术界是顶级的平台之一。正式签约,意味着你母亲的作品进入了他们全球的代理、展览和收藏系统。不仅仅是宣传推广的力度、展览的级别会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主流艺术市场和国际顶尖藏家对她学术价值和市场潜力的高度认可。”
“以后她的画作定价、流通、乃至艺术史地位的构建,都会进入一个全新的轨道。这可不仅仅是开个画展那么简单,这是真正意义上,跻身国际级艺术家行列的重要标志。”
“什么都不懂,你哪怕能多遗传一点儿艺术细胞呢?浪费了,浪费了啊。”
李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同样也深刻地意识到,这场看似低调的开幕式,背后所蕴含的分量。看着台上从容应对的曾老师,作为为儿子,心中那股自豪感不禁又增添了几分,心道,俺娘威武,以后躺平!!
而之后的交流环节,曾老师再次让李乐的胸口高挺了几分。
一位评论家问道,“您提到意境与印象派的瞬间性结合。但在技术上,您如何解决油画材质本身的厚重感与追求的空灵、飘逸之间的潜在矛盾?”
曾敏略一思索,“这是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我认为矛盾可以转化为张力。”
“比如削弱油画的覆盖性,更多采用薄涂、罩染,甚至有时会用刮擦留下偶然的痕迹,让画布底层的光和色若隐若现。”
“至于笔触上,更多的借鉴书法和写意画的笔意,追求书写性的流畅与节奏,而不是塑造坚实的形体。色彩也并非完全遵循客观,更多是心象的投射,试图用色彩的呼吸来营造空间的流动感。可以说,尝试在用油彩写意。”
一位女记者问及她近期画作中似乎减少了对具体物象的依赖,是否意味着向抽象表现的进一步探索?
曾敏微微一笑,“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具象的升华。我并非要抛弃物象,而是希望物象本身的形式感、色彩关系能更直接地说话,削弱其叙事性,强化其音乐性般的纯粹审美价值。”
“它依然源于我对世界的观察,只是经过了更主观的提炼。”
一位藏家模样的人问及今天将要展出的一幅画,“曾女士,您的作品市场前景近年来备受关注。您自己如何看待艺术创作与市场价值之间的关系?”
这个问题略显尖锐,周围安静了些。曾敏略一沉吟,坦然道,“艺术家需要生存,画廊和藏家的支持是创作得以持续的重要条件。我尊重市场规律,但创作时,我竭力不让市场的预期左右我的画笔。”
“我相信,一件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是其内在生命力的自然延伸,它应该能够打动人心,引发思考。这样的作品,其市场价值会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而非追逐的目标。”
“劳格斯戴尔先生和里森画廊的专业性,也正在于他们善于发现并培育这种内在的价值。”
李乐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众人环绕、侃侃而谈的曾老师。
灯光下的她,神情专注,目光明亮,带着种优雅的沉稳与练达,散发着一种他平日里在家中不太常见的、带着个人魅力的自信与光彩。
一种混杂着骄傲、钦佩,甚至还有一丝陌生感的复杂情绪在李乐心中涌动。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眼前的,不仅仅是在家操心饭菜咸淡、关心衣食冷暖、被老李和两个小家伙缠得头疼的老妈,更是一个在广阔的专业领域里拥有自己坐标和声音的艺术家。
开幕式环节结束后,来宾们开始自由参观画作。
李乐这也算第一次,不是以捣蛋鬼或家属的身份,而是作为一名纯粹的观众,沉浸式地欣赏曾老师作品的正式展出。
漫步在展厅里,听着身边不同肤色的观众们,用各种语言低声交流着。
“色彩的高级灰用得大胆又和谐,有维亚尔的味道,但又更明朗些.....”
“这笔触,既放松又极其准确.....”
“你看这幅,光影的处理太妙了,仿佛能闻到清晨湿润的空气.....”
“一种东方的诗意,但表达方式完全是现代的.....”
那些窃窃私语般的评价,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其中流露出的欣赏和赞叹是显而易见的。
李乐心里那份美滋滋的得意劲儿,比他自己前些天在巴萨罗那的大厅里,还要舒坦。哎呀,美滴狠,美滴狠!!
就在他走到一个转角,准备仔细端详一幅名为《水面》的作品时,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两人同时抬头,都是一愣。
“诶?”
“诶!”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