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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3章 乐的阈值
    丑国?去往纽约的航班上,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宗教学副教授,还是个喇嘛,主动搭讪,问一串念珠的来历?

    李乐心里那点模糊的警觉,瞬间像被戳了一下的河豚,悄无声息地鼓胀起来。

    脸上却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略带惊讶和敬意的笑容,将名片随手放在小桌板上,也用双手合十,前后几下晃了晃,嘴里应酬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哥大的教授。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笑容热情,眼底却静得很,等着下文。

    旦增多吉似乎没察觉,或者并不在意他这流于表面的客套,目光又落回李乐手腕,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追忆般的感慨,“不敢当。如果我没看错,您手上这串念珠,无论是形制、选料,还是这隔珠的样式和配饰的磨损痕迹.....似乎是我派一位尊贵圣师的随身旧物?不知可否告知,此物从何而来?”

    李乐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心思电转,脸上笑容不变,“早些年,一位来自扎寺的上师所赠,怎么,这珠子.....有什么讲究?”他故意把问题抛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更不提“上师”是谁。

    “上师所赠.....”旦增多吉目光微凝,在李乐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伪和深浅。

    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愈发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玄妙的意味,“既然是赠与之物,那便是缘分了。看来先生与我佛有缘。”

    这句“有缘”,落在李乐耳朵里,简直跟某些推销话术的开场白“我看你骨骼清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哈哈一笑,将戴着念珠的手随意地放回膝上,“缘分这东西,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逢赤松子,随浮丘公,皆因缘会合。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不过,我就是个俗人,六根不净,怕是辜负了上师当年的好意。”

    “诶,教授,您这是回纽约弘法还是讲学?”李乐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不再接“有缘”的茬,反而问起对方的行程,显得自然又客气。

    旦增多吉似乎也无意继续深入,“刚参加一个法会,回纽约继续讲课,您也是去纽约?”

    “对,去玩几天,见见朋友。”李乐答得含糊,笑容可掬,但身体语言已微微转向伍岳这边,做出了结束谈话的姿态。

    旦增多吉瞧见,识趣道,“那不打扰二位了。祝旅途愉快。”说罢,又双手合十微微颔首,侧过身,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等他坐定,李乐才转回身,脸上那热络的笑容淡了下去,随手将那张名片塞进了衬衫口袋。

    伍岳一直听着,此刻才压低声音,“咋了?看你这反应,这人有问题?”他刚才虽然没完全听清,但看李乐瞬间的警惕和后续的应对,也察觉出些不寻常。

    李乐拿起面前那杯水,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低声道,“有缘。”

    “有缘?”伍岳更糊涂了。

    李乐瞥了眼那两个重新正襟危坐的身影,“老话怎么说来着?出门在外,碰到僧尼道,躲远点儿,总没坏处。这是江湖经验。”

    伍岳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推了推眼镜,“你这话说的,怎么跟武侠小说里似的。人家好歹是哥大的教授,正儿八经的学者。”

    “学者?”李乐轻轻哼了一声,“这年月,名片上的头衔,跟骨子里揣着什么心思,那是两码事。在哪儿挂单,念什么经,为什么人对什么暗号.....水深着呢。我这人啊,胆子小,怕麻烦。特别是这个钟点,这个地方,这种人。啧。”

    伍岳听他这么说,想了想,也觉出些味儿来,点了点头,“也对,小心点没错。”

    这段插曲过后,两人都没再多谈。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过去,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已能看到纽约港那片熟悉的、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灰蓝波光的海水,以及海岸线上密密麻麻、如同积木般堆叠的建筑森林。

    拉瓜迪亚机场的规模比杜勒斯小不少,显得更为拥挤和忙碌。

    取行李的地方人声鼎沸,各种语言的喧哗、行李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广播里急促的航班信息交织在一起。

    两人取了行李,随着人流往外走。接机大厅里更是人头攒动,举牌接人的、拥抱的、打电话的、茫然四顾的。

    纽约夏夜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快餐店的油腻香味以及无数种语言的碎片扑面而来,瞬间将机舱里那点带着冷气的静谧吞噬得干干净净。

    门口车流混乱,出租车排着长队,喇叭声不耐烦地此起彼伏。两人正张望间,一前一后,两辆黑色、方头方脑的凯雷德如同一条沉默的大鱼,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

    “上车。”李乐瞧见车,一推伍岳。

    “啊?”

    “咱们车来了。”

    “哦哦。”

    李乐把行李箱交给后车下来的人,拉开前车门,领着伍岳钻了进去。

    等到上车之后,一抬头,瞧见驾驶座上的人,伸出手,捏了捏那人的肩膀,笑道,“诶,博伊奇,怎么是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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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拉瓜迪亚机场到曼哈顿中城的路上,伍岳一直望着窗外。纽约的天际线在黄昏的光线里,像一丛巨大、锋利、参差的水晶簇,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暖昧的、介于锈红与金黄之间的釉色。车流拥堵,走走停停,凯雷德宽大的车厢内却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呼吸和空调系统几乎察觉不到的嘶嘶声。那个被李乐唤作博伊奇的东欧男人,开车很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对周遭混乱交通的漠然。

    穿过隧道,汇入更稠密、更焦躁的车河,高楼投下的阴影将街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狭长通道。

    最终,车子滑入公园大道旁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停在一栋花岗岩与石灰岩构筑的、有着古典主义檐口和精美铜质雨棚的庞然大物前。门童身着挺括的深色制服,帽檐压得一丝不苟,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

    “华尔道夫阿斯托利亚,欢迎您。”门童微微点头,说道。

    伍岳下了车,仰头看了看这栋在无数电影、杂志和关于纽约的传奇叙事里出现过的建筑。它的气势是沉静的,带着时光打磨过的、无需张扬的傲慢和一种属于曼哈顿核心地带的、混合了金钱、权力与疲惫的复杂气息。

    走进大堂,像一枚沉在时光琥珀里的旧梦。高高的穹顶垂下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光经过无数棱面的折射,落在深红色波斯地毯与包铜的立柱上,泛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镀金时代晚期的暖黄,一种被无数传奇故事浸润过后特有的、近乎雍容的沉寂。

    脚步落在厚实地毯上,悄无声息。伍岳有些茫然地跟着李乐穿过这静穆得近乎舞台布景的空间,眼角余光扫过墙上那些可能记载着罗斯福、丘吉尔或是梦露踪迹的肖像与照片,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某部老电影片场的临时演员,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前台那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制服笔挺得能当裁缝教材的经理,对李乐报出的名字展现出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熟稔与恭谨,更是让伍岳心里的那点不真实感膨胀开来。

    “李先生,欢迎。您的两间塔楼单人套房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您之前的要求,一间面向中央公园,一间面向城市景观。需要行李员协助吗?”

    几句低声交谈,房卡便被双手奉上,整个过程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不用,我们自己来。”李乐接过房卡,分给伍岳一张,“走,上楼。”

    电梯是古老的、需要专人操作的栅栏门电梯,开合时发出悦耳的金属摩擦声。操作电梯的白发侍者穿着笔挺的制服,沉默地按下楼层。轿厢平稳上升,透过栅栏缝隙,能看到楼层数字缓缓跳动。

    伍岳的房间先到。门打开,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装饰是那种老派的、略显厚重的奢华。深色木质护墙板,丝绒沙发,大理石壁炉,花纹繁复的地毯。他径直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

    夕阳正缓缓沉入纽约西边新泽西州的地平线,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层次分明的橘红与绛紫。而近在咫尺的,是大片起伏的、在暮色中呈现出墨绿色的树冠,中央公园。

    那些在电影和明信片上见过无数次的轮廓,此刻毫无遮挡地铺展在眼前。

    高楼如同沉默的哨兵,环绕着这片城市中心的绿洲,灯光已经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像提前苏醒的星辰。

    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城市的脉搏似乎以一种无声的、更宏大的方式传递过来。

    伍岳忽然想起刚才在飞机上,李乐把那条绒毯塞进袋子里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想起此刻脚下柔软得几乎陷进去的地毯,和窗外这片价值无法估量的风景。一种极其荒诞的割裂感涌上心头,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怎么样,景色还行吧?”李乐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他那个鼓囊囊的旅行袋。

    伍岳回过神,“何止是还行,这酒店,一晚上不便宜吧?”

    “拿积分换的,没花现金。”

    “积分?”伍岳推了推眼镜,转身看着他,脸上写着“你接着编”。

    “嗨,不信拉倒.....”说着,李乐又摸摸鼻子,“好吧,是部分航班里程积分换的。这鬼地方,不能全部用了。下回不住这儿了。”

    “你这里程几分,涵盖面可真广。”

    李乐凑到窗前,用无数影视剧里跳楼、坠楼的视角瞧了眼,笑道,“有时候吧,价格就是个数字。关键看这数字背后,你得到的是什么。是四面墙一张床,还是.....”李乐指了指窗外的帝国大厦,“一段浓缩了点儿历史、能让人暂时忘掉论文和实验数据的、不一样的空气。再说了,”转头冲伍岳眨眨眼,“花都花了,不如好好享受,以后也好吹牛逼,我和李中堂、玛丽莲梦露住过同一个房间。”

    伍岳被他这套“体验价值论”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嘀咕了一句,“你这价值观,弹性系数忒大。下限能搜刮飞机上的拖鞋饼干,上限又能眼睛不眨地住这儿。我算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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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人生嘛,讲究个张弛有度。你先歇会儿,晚上咱们下楼逛逛,去时代广场感受一下资本主义视觉污染的巅峰是啥样,你可别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

    “行,知道了。”

    “得嘞。”李乐摆摆手,带上房门出去了。

    伍岳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柔软得超乎想象。他环顾这间套房,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昂贵”二字,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似乎比他每天在论文和实验数据里打转的那个要复杂、也直接得多。

    不过,这房间真住过李中堂?身子往后一倒,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开始琢磨那得多少年,没多久,窗外渐暗的天光和室内过于舒适的静谧,便迷瞪过去。

    李乐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格局相似,但窗外的景色是曼哈顿中城钢筋水泥的森林。

    他没看风景,把背包和那个“战利品”手提袋往角落一扔,走到小吧台,从冰桶里拎出一瓶依云,拧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走一些旅行的燥意。

    博伊奇跟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没坐,就站在客厅中央,与在坦桑草原上那种野战服、战术背心、皮肤被烈日灼成深棕、眼神如鹰隼般的形象相比,此刻的博伊奇明显“文明”了许多。

    一套略显紧绷的深蓝色西装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板,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脸上胡子刮得干净,甚至带了点儿圆润,只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还残留着草原与硝烟的影子。

    “老板。”博伊奇声音低沉,带着东欧口音特有的颗粒感。

    “坐啊,站着干嘛,又没外人。”李乐指了指窗前那对丝绒沙发,自己先在其中一张上舒服地陷下去,“喝点什么?这儿的水估计都比外面贵三倍。”

    博伊奇咧嘴笑了笑,在对面坐下,摆摆手,“不用。”

    他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视了一圈房间,尤其是窗户和门廊的位置,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

    李乐打量着他,笑道:“比去年胖了啊,”。

    博伊奇摸了摸自己略有发福的肚腩,有些不好意思,“这一年多,压力小了,动的也少了.....主要是动脑子,和文件工作。”他说文件工作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仿佛那是什么比清理敌对武装据点更棘手的任务。

    “呵呵呵,其实,这才是你应得的。”李乐似乎随口一句,让博伊奇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笑道,“可我还是喜欢开着皮卡追沙子。”

    “得了吧,以后,更用不到你。不过,怎么这次是你跑来了?老韩安排的不是斯米尔那一组人么?”

    “过来办事,我让斯米尔待在分公司打扫卫生了。”

    “啥事儿?还得你来?”

    “主要是来搞那两个认证,ASIS 和 IPSA。”

    “认证?”李乐从那个从机场就一直拎过来的袋子里摸出几块糖,扔给博伊奇,“干什么用的?咱们在那边,执照手续不都齐全么?”

    “是齐全,”博伊奇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可这两年,行情变了。很多大的项目,尤其是政府关联的、国际组织招标的,或者跨国公司在乎风险的,发标书时,第一条资格审查就是看有没有这两个认证。没有?连投标的门都摸不到。”

    “上半年我们在埃塞想竞标两个矿业集团的综合安保外包,技术方案和报价都有优势,可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理由就是缺少ASIS和IPSA的认证。白白准备了好几个月。韩指导员这才急了,赶紧要求办。”

    李乐听明白了,问道,“这是行业新门槛?官方立的规矩?”

    “官方?”博伊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讥诮,“老板,你知道美国有个部门,叫总务署吗?”

    “总务署?”李乐皱眉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干嘛的?管政府采购的?”

    “差不多,但不止。”博伊奇解释道,“GSA,全称 General Services Administration,算是丑国的大管家、大后勤。”

    “从盖办公楼、买办公用品,到制定各种联邦采购标准、管理政府资产,什么都插一手。权力不小,油水也厚。这几年,他们把触角伸到联邦合同承包商的管理上,特别是在战后重建、安全保障服务外包这块大肥肉上。”

    “他们搞出一套供应商资质认证体系,ASIS 和 IPSA 就是这套体系里,针对私人安保公司的主要认证牌照。想要接跟联邦资金沾边的安保合同,或者想接那些受联邦合同约束的大公司的分包合同,这俩认证,几乎就是准入门槛。”

    李乐渐渐听出点味道来了,“所以,这个ASIS和IPSA的认证……”

    “就是GSA体系里,对于提供安全、保卫、风险评估类服务的供应商,设立的一套准入门槛。”博伊奇叹口气,“它们自己可能不直接发证,但整个认证体系的标准、流程、评估机构,都深度嵌在GSA认可的框架里。你要想接那些有利可图、同时规则繁琐的政府或大公司项目,这道坎非过不可。”

    李乐嘬了嘬牙花子,“嚯,听着像个加强版的、管得更宽的多管局?划下道来,想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就得按他的规矩来,先领牌子?不过听起来,这许可证的含金量,是看能不能勾连上GSA那条线。”

    “就是这个意思。”博伊奇肯定道,“而且,这牌子不是白领的。认证本身要经过审核,要交钱。这还不算,认证之后,要向上缴纳一笔‘管理费’或者‘认证维持费’,比例大概是营业额的百分之一到一点五。”

    “这笔钱,名义上是用于协会的服务、标准更新、行业交流,实际上.....”他两手一摊,“就是笔固定支出。而且,不交?下次认证复审可能就麻烦了。””

    “管理费?”李乐笑了,“这名头起得,不就是虚空划线,坐地收钱吗?门槛他们设,认证他们管,钱他们收。”

    “等你们过了关,上了这条船,每年还得按时交保护费,这生意经,念得真溜啊!空手套白狼都没这么理直气壮。”

    博伊奇脸上的讥讽更深了,“可不就是么。而且这钱交得你还没脾气。人家西装革履,坐在空调办公室里,手指头动动,发发文件,制定制定标准。”

    “下面的人,像我们,拼死拼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来的钱,每年就得按比例切一块给他们。美其名曰规范行业、保障服务质量、降低采购风险。”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运转的。拿枪的,流血的,未必是拿钱最多的。制定规则、坐在安全地方收钱的,才是。这叫文明的剥削?或者说,秩序的变现。可谁让他们现在是世界第一呢。”

    李乐拿起水瓶又喝了一口。水已经不那么凉了。

    窗外,纽约的夜生活正在苏醒,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换个角度想,能把你们这帮习惯用拳头和子弹解决问题的家伙,按在谈判桌和文件堆里磨一磨,说不定也不是坏事。至少,”李乐想了想,“以后跟人谈合同吵架,嘴皮子能利索点。认证什么时候能办完。”

    “材料都递上去了,在走流程。见了几个关键人物,该打点的也打点了。”博伊奇回答得很有把握,“快的话,下个月能有初步结果。不过,以后每年这管理费,算是固定支出了。”

    “该花的钱得花。”李乐摆摆手,“既然想在这个池子里捞鱼,就得按池主的规矩来。”

    博伊奇点点头,“明白。”

    “走吧,叫上岳哥,我请你们吃热狗。”

    “那玩意儿.....”

    “来都来了,电视里看着挺带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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