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更久。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干涩沙哑的破碎气音，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

    “……何必。”

    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忽略，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瞬间在墨云铮的心湖中激起千层浪。

    他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寒玉床。

    床上，凌绝尘依旧躺着，姿势未变，但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不再是完全的空洞，虽然依旧布满血丝。

    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痛苦与疲惫，却终于有了焦距。

    正望着洞府顶壁那常年不化的冰棱，眼神复杂难辨。

    他醒了。

    不是短暂的、无意识的苏醒。

    而是真正地从那个自我囚禁的噩梦中，挣扎着找回了一丝意识。

    墨云铮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

    他强撑着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快步走到床边。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这细微的动静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清醒。

    “你……醒了？”墨云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

    与方才面对墨林时的斩钉截铁判若两人。

    凌绝尘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上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重复了那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不少：“何必……如此。”

    他指的是什么？

    是何必为他这样一个心死之人，与家族对立？

    何必当着外人的面，说出“道侣”那样惊世骇俗的话？

    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墨云铮听懂了。

    他看着凌绝尘苍白消瘦的侧脸，看着他即便醒来也依旧被巨大悲伤笼罩的模样。

    心中酸涩与柔情交织。

    他缓缓在床沿坐下，保持着一点距离，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认为值得，便做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绝尘微微颤动的手指上。

    “凌绝尘，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

    凌绝尘终于缓缓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墨云铮脸上。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血丝，脸上的憔悴，以及那掩饰不住的、深切的担忧与……

    某种他从未在墨云铮眼中见过的，如此清晰而坚定的情感。

    “墨家……”凌绝尘的声音依旧干涩。

    “墨家是墨家，我是我。”

    墨云铮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傲然。

    那是属于他墨云铮本身的傲骨，而非倚仗家族。

    “我做出的选择，后果我自己承担。与你无关，也与他们无关。”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碰凌绝尘，而是轻轻覆在了那柄沉寂的断尘剑上。

    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属于璃光的守护剑意。

    “我们现在要想的，不是墨家，也不是其他。”

    墨云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是你，凌绝尘。

    你必须要好起来。璃光的仇，还在等着我们去报。

    那些魔族，尤其是赤魇，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提到“璃光”，提到“仇”，凌绝尘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眼底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

    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逃避地闭上眼，而是死死攥紧了身下的玉床边缘。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墨云铮，看着这个不顾一切、甚至赌上身份前程也要守在他身边的人。

    看着他那双此刻燃烧着复仇火焰与坚定意志的桃花眼。

    许久，久到墨云铮以为他又要重新封闭自己时。

    凌绝尘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那是一个回应。

    一个应允。

    一个从无尽深渊中，挣扎着伸出的、试图抓住那唯一绳索的手。

    墨云铮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但他眼中却迸发出了这些天来第一抹真正意义上的光亮。

    他知道，凌绝尘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重塑剑心，修复道基，面对失去璃光的痛苦，每一样都艰难无比。

    但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他伸手，将旁边的药碗再次端起，里面的药汁被他的灵力一直温着。

    他舀起一勺，递到凌绝尘唇边，声音放缓，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先把药喝了。然后，我们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一次，凌绝尘沉默地看着那勺药，嘴唇微动。

    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口。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也带来了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

    洞府外，或许依旧风雨如晦。

    但在这洗剑池畔，两颗饱经创伤的心。

    因为一份石破天惊的宣告与不离不弃的守护，终于再次建立了微弱的连接。

    前路依旧漫长，魔影依旧笼罩，希望依旧渺茫。

    但至少，他们不再孤独。

    凌绝尘虽然苏醒，但状况依旧不容乐观。

    他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空壳。

    每日除了被墨云铮强迫着喂药、输导灵力外。

    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望着洞顶，或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侧的断尘剑。

    那萦绕剑身的守护剑意是他与璃光最后的联系。

    却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锥心刺骨的失去。

    墨云铮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他知道，仅仅保住凌绝尘的性命远远不够。

    若无法修复断尘剑，重塑璃光的灵识。

    凌绝尘的剑心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甚至可能彻底崩塌。

    他必须找到办法！

    他想到了一个人——挚友萧翊。

    萧翊身为器道大师，其所在的“器宗”传承悠久。

    藏书楼内收集了修真界无数与法器、灵宝相关的典籍秘录。

    其中或许就有关乎剑灵重塑的记载。

    不再犹豫，墨云铮立刻通过珍贵的万里传讯符，联系上了远在器宗的萧翊。

    传讯符的光芒中，墨云铮省略了所有寒暄。

    直接将凌绝尘的情况、璃光的牺牲以及断尘剑的现状简明扼要地告知。

    最后，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

    “阿翊，帮我！

    查阅所有可能相关的典籍，任何关于剑灵凝聚、灵识复苏的记载。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请务必找到！

    凌绝尘……他撑不了多久了。”

    传讯符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萧翊凝重的声音。

    “我明白了。阿铮，你放心，只要百炼宗藏书楼内有相关记载。

    我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你……自己也多保重。”

    通讯切断，墨云铮紧握着微微发烫的传讯符，仿佛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回头看向洞府内依旧沉寂的身影，喃喃道。

    “凌绝尘，再等等……一定会有办法的。”

    ---

    与此同时，器宗。

    萧翊接到传讯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与墨云铮是过命的交情，对凌绝尘虽接触不多，但也深知其为人。

    更对那个灵动可爱的“小剑灵”璃光印象深刻。

    听闻如此惨事，他心中亦是沉痛万分。

    没有丝毫耽搁，萧翊立刻动身前往器宗的核心禁地——万卷藏书楼。

    藏书楼高耸入云，内里空间更是运用了须弥芥子之术，浩瀚如烟海。

    玉简、帛书、骨片、甚至某些古老法器本身承载的信息……种类繁多，年代跨度极大。

    萧翊直接找到了掌管藏书楼的太上长老，动用了自己作为核心真传弟子的权限。

    甚至不惜欠下人情，才获准进入通常只对长老开放的 “秘典阁” 和 “残卷墟”。

    “秘典阁”内收藏的多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炼器秘法，禁制重重；

    而“残卷墟”则更为混乱，堆积着无数年代久远。

    残缺不全甚至难以辨识的玉简和兽皮卷，如同知识的废墟。

    寻常弟子根本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萧翊一头扎了进去。

    他先是在“秘典阁”中耗费了整整三日，不眠不休。

    以自身神念细细扫描那些关于“器灵”、“兵魂”的古老记载。

    然而，大多数典籍记载的都是如何培育、强化器灵。

    或是器灵受损后的温养之法，对于灵识彻底消散、近乎归寂的状态。

    提及的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只是语焉不详地提到“近乎无解”、“需逆天机缘”。

    希望渺茫。

    萧翊没有气馁，转而进入了更加杂乱无章的“残卷墟”。

    这里灰尘遍布，蛛网暗结，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息。

    他如同一个耐心的淘金者，在无数残缺、错乱甚至自相矛盾的信息碎片中。

    寻找着那可能的一线光明。

    他忘记了时间，神念高度集中，反复甄别、推演。

    饿了便服一粒辟谷丹，累了便就地打坐片刻。

    期间，他甚至因为强行解读一枚蕴含远古禁制的残破玉简。

    而遭到反噬，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但他只是随意擦去，目光依旧坚定地搜寻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进入“残卷墟”的第七日，萧翊在一块毫不起眼的。

    边缘已经腐蚀的暗金色兽皮卷的夹层中。

    发现了一段用早已失传的“云篆古文”记载的残缺法门。

    兽皮卷本身记录的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叠锻术”。

    但这夹层中的文字，显然年代更为久远，似乎是被前人刻意隐藏其中。

    萧翊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以自身温和的灵力浸润兽皮。

    逐字逐句地解读起来：

    “……夫灵之寂灭，非真灵湮也，其念散于天地。

    归于本源……欲重聚之，非造化生机不可为……”

    “……需寻‘蕴神灵玉’为基，承其残念；以‘九天星髓’淬炼。

    固其灵形；引‘混沌源气’滋养，补其本源……”

    “……然，重中之重，在于‘同源剑心’引路，需剑主以心血魂光为引。

    于‘太阴归墟、太阳初生’之交，行‘灵犀一点’之契。

    方有可能……唤其真名，引散念归来……”

    后面的部分更加残缺，甚至提到了需要某种“至情之物”作为媒介。

    但具体为何，字迹已然模糊，难以辨认。

    尽管残缺，但这无疑是萧翊这些天来找到的最具体、也最接近可行的一个方案！

    它明确指出了需要哪些天地奇物，以及最关键的执行条件——

    同源剑心的引导和特定的时机！

    萧翊强忍着激动，将这段残缺法门牢牢刻印在神念之中。

    小心翼翼地将兽皮卷恢复原状。

    他立刻离开藏书楼，甚至来不及向长老详细汇报，便再次启动了万里传讯符。

    ---

    洗剑洞府内，墨云铮正试图引导凌绝尘运转最基本的周天。

    但凌绝尘的灵力滞涩不堪，如同死水。

    就在这时，传讯符再次亮起，萧翊的身影浮现。

    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阿铮！找到了！虽然只是残篇，但确有修复剑灵、重聚灵识的法门！”

    墨云铮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快说！”

    萧翊迅速将“蕴神灵玉”、“九天星髓”、“混沌源气”

    以及“同源剑心引导”和“太阴归墟、太阳初生”时机的关键信息告知。

    “……此法门极其凶险，对剑主损耗极大，且成功率……古籍中也未明言。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萧翊语气凝重地补充道。

    “所需之物皆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尤其是‘混沌源气’，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只要有希望，就够了！”

    墨云铮打断他，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烈的光芒。

    “阿翊，大恩不言谢！寻找这些材料，还需你多方留意打探！”

    “放心，我会动用一切人脉资源。你们……千万小心。”

    传讯结束。

    墨云铮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到寒玉床边。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眼神依旧黯淡的凌绝尘，声音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凌绝尘，你听到了吗？璃光……还有救！”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凌绝尘，在听到“璃光”和“有救”这两个词的瞬间。

    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死寂的冰蓝色眼眸，骤然转向墨云铮。

    里面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虽然前路依旧遍布荆棘，希望依旧渺茫如星。

    但至少，他们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寻找复活璃光之物的漫长征程，即将开始。

    而这一次，他们将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