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是被一阵药味呛醒的。
那味道不浓,却直往鼻子里钻,像是有人把整锅苦根汤熬干了搁他脸前。他眼皮动了两下,手指先于意识反应,本能地摸向左肩——那里裹着厚布,压得肉发麻,一碰就传来钝刀刮骨似的疼。
他没出声,只是缓缓睁眼。
头顶是低矮的木梁,漆色剥落,挂着半截断绳,应该是用来吊伤药袋的。屋里没人走动,但帘外有影子贴着地面,一动不动,显然是守着的。
他知道这是徐府密室。
不是战地临时搭的帐篷,也不是随便哪个偏院。北凉王不会轻易让人进这里,能把他抬进来,说明他还活着,也说明事情还没完。
门外脚步轻响,帘子掀开一条缝,徐凤年探身进来,看见他睁着眼,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近。
“你总算醒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已经昏迷三天。”
谢无妄喉咙干得像砂纸磨过,只挤出一个字:“赢了?”
“赢了。”徐凤年点头,“李老前辈带人破阵,敌军主力溃退三十里,现在北境防线稳住了。”
谢无妄闭了闭眼,没说话。
赢了不等于安全。
他记得最后的画面——空中那块透明屏幕,弹幕滚动,投票开启,仿佛他们只是别人剧本里的配角,在被观看、被裁决。
“情报是谁传的?”他忽然问。
徐凤年一顿,“是个传令兵,叫赵五斤,北凉老卒,三代从军。我们抓了他,人还活着,但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念叨‘我不是叛徒’……后来发现他体内有符箓残片,已经被烧毁大半。”
谢无妄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伤口,额角沁出冷汗。他伸手去够床边的墨玉玉佩,指尖刚触到,玉面毫无反应。
系统静默。
混沌之瞳处于冷却状态,瞳孔裂纹未愈,暂时无法使用。
他皱了皱眉,又松开手。
“你们信他是内奸?”
“我不信。”徐凤年摇头,“但他传递的情报,确实让我们进了陷阱。而且……他战前那一夜,曾私自离营半个时辰,说是去马厩查夜巡记录,可当值的马夫根本不记得见过他。”
谢无妄冷笑一声:“那就不是巧合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双腿发软,扶了下墙才站稳。
“我要见徐骁。”
“你现在这状态——”
“现在这状态才最合适。”谢无妄打断他,“人越弱,话越真。他才会听。”
徐凤年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点头,“好,我带你去议事厅。但他只给你一刻钟。”
议事厅灯火通明。
徐骁坐在主位,披着黑袍,手里捏着一枚铜钱,正一下一下敲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见谢无妄走进来,眉头一皱。
“你还站得动?”
“死不了。”谢无妄直接走到桌前,伸手摊开一份卷宗,“这是战前三天所有接触过西线军情的人名单,共三十七人。其中,有三人行为异常。”
徐骁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谢无妄也不在意,继续说:“第一人,副传令官周良,负责整理斥候回报。他在收到‘断云谷将遭强攻’的情报后,第一时间没有上报,而是去了账房,与一名文书密谈七分钟。那人叫陈九,笔迹经比对,与敌方伪造密信上的字形吻合度达八成。”
徐骁手指停了下。
谢无妄接着道:“第二人,亲卫队长孙铁柱,家族早年曾在南境经商,与敌国几个城寨有旧往来。战前两天,他弟弟突然从边境归来,声称‘探亲’,却未登记入册。更巧的是,他当晚轮值,负责把最终军令送往前线中军。”
他顿了顿,看向徐骁:“最可疑的是第三点——所有错误情报,都绕过了常规校验流程。按例,跨区域调防需双印签发,可这次只有你一人用印。而当时,你在书房批阅奏折,身边站着的,正是这位孙队长。”
徐骁沉默片刻,铜钱轻轻一抛,落入袖中。
“你是说,有人借我的手,发了假令?”
“不是借。”谢无妄摇头,“是模仿。你的印泥颜色比平时淡了半分,盖章时角度偏左三度。这种细节,外人看不到,但系统扫描过残留印痕,能比对出来。”
徐凤年站在一旁,低声问:“所以……真正的内奸,不止一个?”
“是一张网。”谢无妄道,“单靠一个传令兵,做不到这种程度。必须有人在内部配合,才能让假情报层层过关,连你都看不出破绽。”
厅内一时安静。
徐骁缓缓站起,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巡逻的士兵。
“你说要查,我准了。”他背对着两人,“但不能乱抓。这些人里,有的跟我打了十几年仗,有的爹娘死在战场上。没有实证,谁都不能动。”
谢无妄点头,“我不需要你现在抓人。只需要你同意三件事。”
“讲。”
“第一,封锁所有对外信道,包括飞鸽、烽火、暗桩联络点,一律暂停使用,改用口传密令,由你亲自指定传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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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第二,重启战前七日所有人员行踪记录,尤其是夜间出入营区者,全部调档复核。我要知道谁在哪一刻,出现在哪条路上。”
“准了。”
“第三,”谢无妄盯着他,“让我设局。”
徐骁回头,“什么局?”
“钓鱼。”谢无妄嘴角微扬,“既然他们能伪造情报,那就让他们再伪造一次。我准备一份假军令,内容涉及北境核心部署,只透露给那三个可疑对象。只要有人往外传,就是自投罗网。”
徐骁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声,“你这人,重伤刚醒,不说养伤,反倒要设套害人。”
“我不是设套。”谢无妄平静道,“我是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徐凤年忽然开口:“如果他们不上当呢?”
“会上当的。”谢无妄道,“人一旦开始做贼,就会忍不住再看一眼赃物。他们既然能渗透一次,就不会只满足于一次。只要我们露出破绽,他们一定会来补刀。”
徐骁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军令你可以拟,但内容必须经我过目。另外,监视人选,由我指派,不许私自动手。”
“成交。”
谢无妄转身走向门口,脚步仍有些虚浮,但在门槛处顿了下。
“还有件事。”
“说。”
“那个叫赵五斤的传令兵,别杀他。”谢无妄回头,“他不是叛徒,是被人当成了传声筒。真正的问题不在他身上,在那个能操控他脑子的东西。我想看看,那符箓是从哪儿来的。”
徐骁眼神一闪,“你觉得……背后还有更高层的手?”
谢无妄没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按了下右眼的布条。
那里还在隐隐作痛,裂纹未消。
他知道,有些敌人,不是靠刀剑能砍死的。
议事厅外,夜风穿廊。
谢无妄站在檐下,望着院中巡逻的士兵,一个个身影在灯下走过,步伐整齐,却不知其中是否混进了不该存在的人。
徐凤年跟出来,站他身旁。
“你真觉得,能钓到鱼?”
“不一定。”谢无妄道,“但狐狸再聪明,也会犯错。它们以为我们输了,会慌,会乱,会急着翻盘。可我们只要装作还在迷糊,他们就会主动现身。”
他顿了顿,低声说:“真正的猎人,从不急着开枪。”
远处,一只夜鸦掠过屋脊,翅膀拍打声划破寂静。
谢无妄忽然抬眼,望向天空。
那块曾浮现弹幕的虚空,此刻空无一物。
可他知道,一定有人还在看着。
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片虚无,做了个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一点眉心。
像是回应,又像是宣战。
院中巡逻的士兵走过转角,脚步声渐远。
谢无妄站在原地,右手指尖还停在眉间,左肩的血悄悄渗出布条,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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