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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水打棒(上)
    嘉陵江绕着我们村拐了个大弯,湾头水流平缓,形成个回水沱。

    每年夏天,总有些不听劝的去那儿游野水,然后总有一两个就再也上不来了。大多是外地游客,直播探险的,背包客,组队旅游的……都有。

    村里老人说,回水沱底下连着阴河,里面有“水打棒”。

    今年入伏后,一直没下雨,热得邪门。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知了叫得人心慌。我和我婆娘桂芳在自家院坝里剥包谷,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热死个先人哟,这天气怕是要把人熬出油来。”我抹了把汗,朝地上啐了一口。

    桂芳白我一眼:“少在那儿嚼牙巴骨,赶紧剥,剥完了我好煮夜饭。”

    桂芳是我婆娘,个子不高,但结实得像头小牛犊,骂起人来能让我祖宗十八代在坟头里翻跟头。我们俩是村里有名的冤家,一天不斗嘴就浑身不自在。

    “煮啥子?莫不是又是南瓜汤哦。”我故意逗她。

    “南瓜汤咋个啦?嫌老子做的饭不好吃,你各人爬到灶头上去做嘛!”桂芳把手里的包谷芯子朝我扔过来,我笑嘻嘻地躲开。

    正当我们斗嘴时,村长李老贵急匆匆跑进院子,脸色煞白:“建国!建国!不好了!回水沱又淹到人了!”

    我猛地站起来:“哪个?”

    “像是邻村王老五家的娃儿,八九岁那个,和小伙伴一起去耍水,一下就没了影!”李老贵喘着大气,“村里几个会水的都下去捞人了,你也来帮把手吧!”

    我二话不说就要跟着走,桂芳一把拉住我:“你给老子好生点!莫逞强!”

    我拍拍她的手:“晓得咯,我就去帮个忙,不下水。”

    桂芳瞪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嘴里却不饶人:“你要是敢给老子出事,明天就改嫁,没人给你烧纸,让你娃当孤老野鬼!”

    我跟着李老贵跑到回水沱时,岸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水面上,四五个人头浮沉,正在摸索。王老五和他婆娘在岸上哭天抢地,声音凄厉得让人心头发毛。

    我脱了衣服就要下水,被旁边赵老汉拉住:“建国,等等,这水有点邪门。”

    赵老汉是村里最年长的,见过无数大风浪。他指着水面说:“你们看,那水花子不对劲。”

    我定睛一看,回水沱中心的水面打着旋,但漩涡边缘的水花却异常地发白,像是洗衣粉搅出来的泡沫,而且那泡沫聚而不散,隐约组成了个什么图案。

    “像是……一张脸。”不知谁嘀咕了一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确实,那泡沫组成的图案越看越像一张模糊的人脸,没有五官,但能看出个轮廓。

    “水鬼拉人喽……”人群里有个老太太喃喃道,不少人开始往后退。

    下水捞人的几个也陆续爬上岸,脸色都不好看。最强壮的李铁柱喘着气说:“邪门,底下有股暗流,拽人脚踝,力气大得很。”

    最终,直到天黑,也没找到那娃儿。大家只好作罢,说明天天亮再找。王老五夫妇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被邻里搀扶回家。

    那晚,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我在回水沱游泳,水很凉,舒服得很。

    突然,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往下拽。我低头一看,是一双惨白的手,手指细长,指甲发青。我拼命挣扎,却看见水下有张脸正对着我笑——那脸没有五官,就像白天看到的泡沫组成的图案。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桂芳也被我惊醒,嘟囔着:“半夜三更抽啥子风?”

    “没啥,做了个噩梦。”我没敢细说,怕她骂我疑神疑鬼。

    第二天一早,村里传开一个消息:王老五家娃儿的尸体浮上来了,就在回水沱边上,被水草缠住了。奇怪的是,尸体完好无损,按理说淹死的人会肿胀发白,但这娃儿除了脸色苍白些,竟像是睡着了一样。

    更邪门的是,娃儿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掰开一看,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天然有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是个数字“三”。

    “水打棒找替身,都是三个三个地找。”赵老汉蹲在村口老黄桷树下,吧嗒着旱烟,对围着的众人说,“记得不?三年前淹死的是三个组队旅游的;再往前数,李老四家是一对双胞胎加一个外地小网红,也是三个;这次王老五家的娃儿是第一个,还要有两个。”

    这话让所有人后背发凉。

    “放你娘的狗臭屁!”桂芳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双手叉腰,“赵老汉,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建国,给老子滚回来吃饭!”

    我讪讪地跟着桂芳回家,她一路骂骂咧咧:“这些老不死的,整天神啊鬼的,能把人说死!你也是,三十几岁的人,还信这些?”

    我嘟囔道:“宁可信其有嘛……”

    “有你个锤子!”桂芳一把拧住我耳朵,“你再跟那些老家伙混在一起嚼舌根,晚上莫想上老子的床!”

    我连连求饶,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天气依旧炎热,但去回水沱的人明显少了,就连洗衣服的婆娘们都宁愿多走几里路,去上游水急的地方。

    大约过了七八天,村里最漂亮的寡妇刘玉梅出了事。她傍晚去回水沱上游洗衣服,本来那里水浅且急,很安全。但她说洗完衣服起身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声音很熟悉,像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就觉得头晕,脚下一滑就栽进了水里。

    “要不是当时李铁柱路过,老子就交代在那里了。”刘玉梅事后心有余悸地对众人说,“落水后,我感觉有东西在扯我的脚,力气大得很,直往深水区拖。幸好李铁柱力气大,硬把我拽了上来。”

    大家注意到,刘玉梅的右脚踝上,有个清晰的手印,青紫色的,像是被狠狠抓过。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被救上来后,发现洗衣盆里多了块鹅卵石,上面有暗红色纹路,这次像是个数字“二”。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赵老汉的话似乎应验了,水打棒真的在找替身,而且已经找了第二个。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再没人敢靠近回水沱,连带着嘉陵江其他河段也少有人去。

    桂芳嘴上还是硬气,但我也注意到,她洗衣服都改在了家门口,用井水。晚上睡觉时,她会不自觉地靠我近些。

    “咋子?怕了?”我逗她。

    “怕你个先人板板!”她踢我一脚,“老子是冷!”

    但她的声音里,少了往日的底气。

    事情在刘玉梅出事后的第四天达到了高潮。那天下着蒙蒙雨,村里傻女春丫突然不见了。春丫二十多岁,脑子不太灵光,但性格乖巧,整天笑嘻嘻的,见人就叫“哥哥”“姐姐”,很得村里人喜爱。

    她娘哭喊着说春丫可能是去江边捡漂亮石头了——这是春丫唯一的爱好。虽然恐惧,但村里人不能见死不救,尤其还是春丫这样的可怜人。于是十多个青壮年拿着竹竿、绳子,互相壮着胆,一起前往回水沱。

    雨中的回水沱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岸边的杨柳低垂着,像一群吊死鬼。水面异常平静,连条鱼跃起的涟漪都没有。那种寂静让人心悸。

    “春丫!春丫!”大家呼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显得格外空洞。

    突然,李铁柱指着回水沱中央:“看!那是不是春丫的红头绳?”

    顺着他指的方向,众人看到水中央漂着个红色的东西,随着漩涡慢慢打转。

    “那个漩涡位置,就是之前泡沫形成人脸的地方。”赵老汉声音发抖。

    没人敢下水。最后大家用长竹竿绑上钩子,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红头绳勾过来。果然,是春丫经常扎头的那个红色塑料发圈。

    “完了,春丫没了……”有人喃喃道。

    就在这时,平静的水面突然冒起一串气泡,接着,一个东西浮了上来——是春丫平时装石头的那个小布包。

    布包湿透了,但没沉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李铁柱壮着胆子用竹竿把它拨到岸边,挑起来打开。

    里面除了一些普通鹅卵石,还有一块特别的石头,上面有暗红色的纹路,这次清清楚楚是个数字“三”。

    人群死一般寂静。水打棒凑齐三个替身了?那春丫已经没了?

    “不对啊,”我突然想到,“王老五家娃儿是第一个,刘玉梅是第二个,春丫是第三个,可刘玉梅没死啊!”

    赵老汉一愣,猛地拍大腿:“是喽!刘玉梅被救上来了,水打棒还没凑够数!它还要再找一个!”

    这话让所有人脊背发凉。也就是说,还会有人死。

    回家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恐惧像这蒙蒙细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那晚,桂芳格外安静,做饭时差点打翻油瓶。睡觉时,她紧紧搂着我的胳膊,身子微微发抖。

    “建国,我害怕。”她终于承认了,声音带着哭腔。

    我搂紧她:“莫怕,有我在。”

    其实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在婆娘面前不能怂。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起身去屋外的茅房。回来时,我发现桂芳没在床上。正疑惑,听见灶房有动静。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桂芳正站在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却没有喝,而是呆呆地看着水瓢里的水。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得她脸色惨白。

    “桂芳?”我推门进去。

    她猛地回头,眼神有些空洞,随即恢复正常:“你龟儿吓老子一跳!”

    “大半夜不睡觉,搞啥子名堂?”

    “口渴,喝口水。”她放下水瓢,推着我回屋,“睡咯睡咯。”

    回到床上,我总觉得桂芳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太困了,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桂芳推醒:“建国,你看我脚杆咋个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桂芳撩起裤腿,她的左脚踝上,有个淡淡的青紫色手印!和王老五家娃儿尸体上的很像,但更淡一些。

    我一下子全醒了:“咋个弄的?”

    “不晓得啊,早上起来就看到了。”桂芳是真的害怕了,声音带着哭腔,“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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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强装镇定:“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了。”

    “撞能撞出个手印子?”桂芳带着哭音,“是不是水打棒盯上老子了?”

    我心头一沉,想起赵老汉的话,水打棒如果找替身没成功,会缠上救人的那个,或者……离落水者最近的人。李铁柱救了刘玉梅,而桂芳是离我最近的人。

    但也对不上啊,水打棒不去找李铁柱,却来找我和玉梅,难道就因为我去参与了捞尸?

    我把担忧告诉桂芳,她顿时慌了:“那咋个办嘛?赵老汉见多识广,要不问问他?”

    我赶紧去找赵老汉,他听后眉头紧锁:“怕是水打棒标记上了。这东西记仇,它找的替身被救了,就会缠上其他阳气弱的人。”

    “那咋个破?”我急问。

    赵老汉叹口气:“难啊。要么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断了它的念想。要么……找人把它送走。”

    “找哪个送?”

    “我记得我爷爷说过,他年轻时遇到过类似的事,最后是请了个高人,用‘红绳拴石’的方法把水打棒送走了。”赵老汉回忆道,“就是找个阳气旺的人,用红绳绑块石头,在正午时分下水,把石头沉到回水沱中心,算是给水打棒个安身之所,让它别再害人。”

    “这能行?”

    “说不准,老法子了。”赵老汉摇头,“而且危险得很,下水的人万一被缠上……”

    我心事重重地回家,和桂芳商量。桂芳一听就反对:“不行!太危险了!我们搬家!明天就搬!”

    “搬哪儿去?这是我们根啊!”我苦笑,“再说,要是它跟去了呢?”

    桂芳不说话了,只是哭。

    那天,我一直观察桂芳,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她总是下意识地要去水边,要不是我盯着,她可能真就去回水沱了。而且她眼睛里的神采时有时无,有时叫她好几声都没反应。

    最邪门的是,她开始无意识地哼一首古老的、调子很奇怪的民歌,那歌我从来没听她唱过,也没听村里人唱过。赵老汉听后脸色大变,说那是几十年前淹死的一个外来媳妇常唱的歌。

    不能再等了。

    我决定试试赵老汉说的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桂芳被拖走。

    第二天就是正午阳气最旺的时候。我准备了一根大红绳,还有一块从山上庙里求来的开光石头。本来我想自己去,但李铁柱听说了,非要一起来。

    “刘玉梅是我救的,要缠也是先缠我。”李铁柱拍着胸脯,“再说,我阳气旺,八字硬,小时候算命的就说我是鬼神不近的命。”

    我感激地拍拍他肩膀,没多说废话。

    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的,但回水沱边依然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水面平静得像块墨绿色的玻璃,连只水蚊子都没有。

    我和李铁柱光着膀子,腰间系着红绳,另一头拴在岸边的树上。我手里拿着那块绑着红布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和李铁柱一起下水。

    水很凉,刺骨的凉,完全不像是伏天的水温。我们一步步向回水沱中心走去,水慢慢没过大腿、腰部、胸口。

    离中心漩涡还有四五米远时,我感觉到水下有暗流在拉扯我的腿。李铁柱也感觉到了,他向我靠拢,我们手挽手,互相支撑。

    突然,我左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力量极大,猛地把我往水下拽!我一下子没入水中,呛了口水。

    “建国!”李铁柱死死拉住我。

    我在水下睁开眼,浑浊的江水中,我看到一张模糊的脸,没有五官,就像我之前在梦里和泡沫中看到的那样。抓住我脚踝的,是一只惨白浮肿的手。

    我拼命挣扎,但那只手的力量超乎想象,把我一点点拖向深处。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我开始头晕眼花。

    就在这时,李铁柱也潜下水,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杀猪刀,朝着抓住我脚的手就是一刀!

    没有声音,但我觉得脚下一松,那股力量消失了。李铁柱趁机把我拉出水面。

    “快!扔石头!”他喊道。

    我用尽最后力气,把手中绑着红布的石头奋力投向漩涡中心。石头落水,溅起一朵水花,然后沉了下去。

    奇怪的是,石头沉下去后,漩涡中心冒起一串气泡,然后水面慢慢恢复了平静,那种刺骨的凉意也渐渐消散。

    我们赶紧爬上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我检查脚踝,上面有个清晰的手印,但比桂芳的深得多,已经发黑。

    回到家里,桂芳正焦急地等待。看到我回来,她扑上来又哭又骂:“你个砍脑壳的!要是出事了,老子就真改嫁!”

    但骂完,她紧紧抱住我,生怕我消失一样。

    说来也怪,从那天起,桂芳脚踝上的手印慢慢淡去,她也不再无意识地去水边或哼那首怪歌。村里再没发生过怪事。

    一个月后,有人在回水下游发现一具浮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看样子是上游冲下来的。奇怪的是,那尸体右手紧紧攥着一块石头,上面有暗红色的纹路,像是个完整的“三”字。

    我们看后确定是春丫的,父老乡亲们把她埋了,村里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气氛。

    赵老汉说,那是水打棒找到了真正的替身,走了。

    桂芳还是那个桂芳,骂起我来毫不留情,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晚上睡觉,她一定要我搂着;比如去江边,她一定会拉上我一起;比如下雨天,她会莫名地安静许多。

    夏去秋来,嘉陵江水位开始下降,回水沱露出了部分滩涂。有天我和桂芳路过,她突然指着水面说:“看,彩虹。”

    我望去,雨后初晴,阳光照在水雾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架在回水沱上方,很美。

    “看来它走了。”桂芳轻声说。

    我搂住她的肩:“走了好,走了好啊。”

    我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江风拂面,带着稻花香,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只有我们知道,有些恐惧已经深埋心底,成为夫妻之间特殊的纽带,也让平凡的日子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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