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雍正低斥一声，声音里带着被屡次三番打断好眠的燥郁，“白日里还好端端的，怎的又腹痛？”

    然而，即便他心下再厌烦这等争宠伎俩，终究不敢拿皇嗣冒险。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压下翻涌的火气，认命般地起身。

    身旁的安陵容早已被惊醒，她跟着坐起，柔顺地取过龙袍为他披上，眼神温婉关切：

    “皇上快去吧，臣妾这里无妨的。”

    雍正看着她这般懂事，心下稍慰，拍了拍她的手背：“委屈你了，朕去看看便回。”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皇帝一走，丽景轩内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宫女浮金悄步上前，细致地为安陵容掖好被角。

    她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见：

    “娘娘，宝华殿那边刚递来的消息，祺嫔娘娘昨日，又将那串‘求子得子’的红玛瑙珠串，送去供奉加持了。这次……可要趁机将它换回去？”

    朦胧的烛光映照着安陵容的侧脸，她唇角极缓极缓地弯起一丝弧度，那笑意极淡，却冷峭如冰刃。

    她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然而吐出的字句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不必。先让她继续供奉那串‘祥瑞’的珠子把……”

    她目光投向跳跃的烛芯：“去告诉咱们的人，下次将那珠子浸泡’安神汤’时，将药量再加重三成。务必要让祺嫔这一胎，看起来万无一失。”

    浮金跟随她多年，早已心领神会，那“安神汤”是何物，她再清楚不过。

    她低声应道：“是，奴婢明白了。定会让祺嫔娘娘‘安心养胎’。”

    安陵容合上眼，已然沉入梦乡。

    .

    经过数日精心的针灸诊治，安陵容母亲林氏的眼疾已大有起色。

    那终日缠绕的畏光刺痛之感渐渐消散，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或仅有模糊的光晕，而是能朦胧地勾勒出近处人影的轮廓。

    这日，当安陵容俯身凑近时，林氏竟颤巍巍地伸出手，眼中泛起激动的泪光：

    “容儿……我好像，能看见你的模样了……说不定到了冬日，额娘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这紫禁城的雪景了！”

    安陵容闻言，心口一热。

    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额娘，您一定能看到的。”

    林氏对温实初感激不尽，这日趁着温实初请脉完毕，便道：

    “温大人，您真是华佗再世，菩萨心肠！这般高超的医术，又如此耐心细致，当真是……”

    温实初被夸得有些窘迫，连忙躬身谦辞，耳根微微泛红：

    “安夫人言重，折煞微臣了。治病救人本是医者本分，实在不敢当如此盛赞。”

    一旁的萧姨娘见状，也笑着凑趣：

    “温大人不仅医术高明，这相貌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出挑，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温夫人可真真是前世修来的好造化！”

    安陵容见温实初愈发局促，便笑着替他解围，语气轻快：“姨娘快别打趣温大人了，温大人一心钻研医术，至今还未曾娶亲呢。”

    林氏听了更是纳罕，眼中满是赞赏与惋惜：

    “温大人这般人中龙凤，品性又如此端方，想必是要好好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佳偶才是。”

    这话像是无意间触动了温实初心底最隐秘的弦。

    他眼前倏然闪过一个如空谷幽兰般的身影。

    他的心猛地一缩，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几乎是慌忙地低下头：

    “安夫人谬赞了……微臣、微臣如今只愿恪尽职守于家宅之事并无心思。”

    萧姨娘却只当他是年轻面薄，笑得愈发开朗，打趣道：

    “哎呦，温大人还害羞了！也不知将来是怎样的天仙似的娘子，才能配得上温大人这样好的人物呢！”

    温实初再也招架不住，他匆匆拱手，几乎是语无伦次：

    “微臣……微臣太医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药箱都差点忘了拿。

    安陵容看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复杂神色。

    她自然知晓温实初那份深藏心底、绝无可能宣之于口的情愫。

    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

    弘昭承袭了其母沈眉庄的清雅轮廓与沉静气质，小小年纪便不大哭闹。

    他已能挣脱乳母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自己走上一小段路，虽步伐蹒跚，却充满了探索的勇气。

    因是宫中唯一的幼子，皇上又颇多眷顾，太医院对弘昭的平安脉请得格外勤谨，而这份差事，十有八九都落在温实初肩上。

    这日，温实初又如常来到储秀宫请脉。

    他提着药箱，才踏入正殿门槛，那个正被嬷嬷扶着、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练习走路的小小身影便顿住了。

    弘昭转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一亮，竟咧开还没长齐小米牙的嘴，露出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含糊不清地朝着温实初的方向唤了一声：“温温……”

    他似乎极喜欢尝试发这个音。

    温实初连忙放下药箱，快步上前，先是向端坐在一旁的沈眉庄恭敬行礼：“微臣给惠妃娘娘请安，给六阿哥请安。”

    沈眉庄唇角含着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温大人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这孩子，倒是认得你了。”

    温实初这才蹲下身，与弘昭平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六阿哥今日可好？”

    弘昭松开嬷嬷的手，摇摇晃晃地朝着温实初扑过来。

    两只小胖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温实初官袍的前襟，仰着小脸，又清晰地叫了一声：“温！”

    采月在一旁笑道：“六阿哥这是喜欢温大人呢！每回您来，他都格外高兴。”

    温实初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虚虚地护着弘昭，生怕他摔倒，却不敢真的逾矩将他抱入怀中。

    他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小药囊，里面装着安神的药材，递给弘昭玩。

    弘昭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那淡淡的药香，又用小手好奇地捏着，仿佛这是什么顶好玩的玩具。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仪式。

    请脉时，弘昭也异常乖巧，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让温实初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间。

    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实初认真专注的脸庞，偶尔伸出另一只小手，去摸温实初官服上的补子图案。

    脉象平稳，健健壮壮。

    温实初心中欣慰，轻轻收回手，柔声道：“六阿哥身子很好，娘娘放心。”

    沈眉庄笑道：“有劳温大人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