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隐秘而高效地进行。

    敦肃皇贵妃的灵柩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沉重奢华，里面按照仪制摆放了衣物和象征身份的玉圭、珠宝，风光无限地抬往妃陵。

    而真正的年世兰，则在苏培盛的亲自安排下，被秘密转移至一处僻静宫苑。

    只待夜深人静，便有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将她从此地送出圆明园。

    临行前夜。

    宫灯被刻意调暗了几盏，只留下柔和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帐幔低垂，重重叠叠，将空间隔绝得私密而暧昧。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甜香，丝丝缕缕，从角落的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吐出。

    正是欢宜香。

    雍正推开门，悄然走进来。

    一道窈窕身影，逆着门外廊下微弱的光。

    身影渐近，容颜在昏黄的灯烛下逐渐清晰。

    雍正抬眸望去，呼吸不由猛地一窒。

    年世兰竟是盛装在此。

    一身当年他最爱的嫣红色蹙金海棠花鸾鸟朝凤宫装，云鬓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他初封她为华妃时赏赐的那套赤金点翠嵌红宝凤凰展翅头面。

    金丝流苏垂落额际，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她描画了精致的妆容，唇上点着鲜艳的胭脂，眉眼勾勒得极致妩媚。

    她一步步走来，身姿摇曳生姿，裙裾逶迤，恍若时光倒流。

    那个宠冠六宫、明艳嚣张、一举一动皆能牵引他目光的华妃娘娘，自往昔岁月中翩然重生，艳光灼灼，不可逼视。

    然而，细看之下，那华美衣袍下的身躯是如此单薄，仿佛不堪重负。

    那双被精心描画过的妩媚凤眸深处，再寻不见往日张扬跋扈、烈焰般的神采。

    她走过来，缓缓跪下：“皇上，臣妾今日，便要去了。这一去，山高水长，便是永诀。念在多年情分，让臣妾……再侍奉皇上一次吧。”

    烛光下，她的容颜依旧倾国倾城，眼中水光潋滟，构成一种令人心碎又无法抗拒的致命风情。

    雍正闻着那无处不在、令他身心放松的欢宜香气，看着眼前这具美丽皮囊。

    所有的心防、算计、疑虑，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土崩瓦解。

    他心中那点残存的的旧情，被这精心准备的盛装、这绝美的姿态、这哀婉的恳求无限放大。

    加之他深信那欢宜香早已彻底摧毁了她生育的根基，年家已然满门抄斩。

    此刻的她，美丽、顺从，却再无任何威胁。

    如同一件即将永失的旧日瑰宝，激发着他最后的占有欲和怜悯。

    他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住，用力带入怀中。

    “世兰……”他低声唤道。

    红绡帐暖，被翻红浪。

    熟悉的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交织着喘息与泪水，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

    她极尽柔媚，而他，则在这熟悉的香气里，暂时忘却了即将到来的永别。

    .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

    那欢宜香依旧袅袅燃烧，甜腻糜烂的气息几乎浸透了每一根纱幔。

    里面掺杂了一丁点香饵粉末。

    是昨日年世兰向安陵容讨来的。

    年世兰悄然起身，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光滑却冰凉的脊背上。

    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桌前。

    背对着龙榻上似乎已然餍足昏睡的帝王，手指从烛台下摸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尽数倾入一只白玉雕龙酒杯中。

    然后，她执起桌上的银酒壶，将两只酒杯缓缓斟满。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荡漾，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冷得惊人的眼睛。

    她转身，脸上已重新披上妩媚的神情。

    她端着两杯酒，走回榻边。

    “皇上。”她将那只动了手脚的酒杯递到刚刚睁开眼、目光尚有些迷离的雍正面前。

    “这杯酒，谢皇上最终成全之恩。世兰……拜别。”

    眼前的世兰只挽了一个汉女的发髻，未施粉黛，素净得像一朵白花。

    雍正此刻身心俱疲，却异常放松。

    他接过酒杯，看着她仰头，将她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泪水沿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落，没入衣襟。

    他便也未再迟疑，仰头，将杯中酒液尽数吞入喉中。

    酒液辛辣滚烫，一如他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灼烧感从喉管一路蔓延至胃腹。

    她看着他饮尽，随即缓缓跪下，对着龙榻上的帝王，行了标准而郑重的三拜大礼。

    然后，她决然起身，披上一件早已备好的的深灰色斗篷，一步步退出内殿，再未回头。

    .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神武门最偏僻的西北角门悄无声息地开启。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轿静候在此，轿夫皆是寻常粗布打扮，垂首敛目。

    苏培盛等在此处，面色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他看到那个披着灰色斗篷的女子，在同样装扮朴素的颂芝搀扶下，从阴影中快步走出。

    主仆二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看苏培盛一眼。

    颂芝为她掀开轿帘，年世兰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

    颂芝紧随其后，登入轿中。

    苏培盛微微抬手示意。

    轿夫们沉稳地抬起轿子，脚步轻快而无声，如同鬼魅般迅速驶出角门，融入了皇城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高阶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悄然出现。

    雍正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常服。

    他的目光盯着那顶在夜色中越来越小的轿影。

    他的心口猛地一阵悸痛。

    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努力回忆，终于记起，是纯元死在他怀里的时候。

    他甚至下意识地猛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手臂抬起，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三个字——

    “追回来”！

    然而，那已然昭告天下的“敦肃皇贵妃薨逝”的哀讯，将他刚刚抬起的手止住了。

    年世兰已经死了，死在了年家覆灭一年以后。

    她的棺椁此刻已经葬入妃陵。

    他僵立在冰冷的石阶上。

    目光所及，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漆黑漫长的宫道。

    他最终，还是默认了这个由他亲手参与推动的结局。

    .

    这世间再无世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