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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灼灼石榴花(上)
    此时,皇后乌拉那拉宜修也溺在梦里。

    眼前的景象不是冰冷威严的紫禁城,而是回到了多年前,那尚且带着几分人间烟火气的雍亲王府。

    时光在梦中倒流,褪去了她身为皇后的沉重冠冕与枷锁。

    那时的胤禛,还是雍亲王。

    眉眼间虽有皇子的凌厉与深沉,但看向她时,那份属于丈夫的温和尚未被后来的猜忌与疏离取代。

    她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书房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灼灼如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他刚与幕僚议完事,眉宇间还带着思虑国事的疲惫,却在她端上参茶时,柔和了神色。

    他执起她的手,那双日后执掌乾坤、批阅天下奏章的手,此刻温暖而有力,指尖带着薄茧,摩挲过她的指节。

    “宜修,”他唤着她的闺名,声音是难得的松弛,“近日辛苦你了。”

    她垂眸,温顺地答:“伺候王爷是臣妾的本分。”

    然后,便是那日诊出喜脉。

    府医贺喜的声音还在耳边,他已得了消息,大步从外面赶来,甚至顾不上换下朝服。

    他眼底的欣喜是真切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窗外那株石榴树仿佛也感知到了喜讯,花开得愈发绚烂。

    他指着那片红云,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期待:

    “宜修,你看,石榴多子,是大好的兆头。你若此次能为本王诞下麟儿,便是爱新觉罗家的大功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进她眼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届时,福晋之位,非你莫属。”

    “福晋之位,非你莫属。”

    这八个字,如同最庄严的盟誓,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坎上。

    她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羞涩而满怀憧憬的脸。

    她仿佛看到自己与他并肩而立,共享这世间至极的尊荣。

    她下意识地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们的孩子,也孕育着她全部的希望。

    那希望如同窗外石榴花般炽烈,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梦境的色调在此刻是暖金色的,流淌着蜜般的粘稠与甜美。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然而,梦境的流转从不遂人愿。

    那暖金色的光辉迅速褪去,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宣纸,陡然变得晦暗、压抑,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闷。

    前朝局势波谲云诡,九子夺嫡渐入高潮,虽不见刀光剑影,其凶险惨烈却更甚战场。

    王爷胤禛隐于幕后,看似低调,实则锋芒渐露,势力暗长。

    关于他已被圣心默属,秘密议储的风声,如同暗流,在权力核心圈层悄然涌动。

    乌拉那拉氏一族,这个盘根错节的满洲贵胄,岂会嗅不到这从龙之功、后族之荣所带来的巨大诱惑?

    他们怎能允许将这泼天的富贵与权势,系于一个庶出的女儿身上?

    即便这个女儿已然获得了王爷的承诺。

    于是,她那鲜少往来,身份尊贵无比的嫡出长姐柔则,便在一个明媚得有些刺眼的春日,以探视有孕妹妹为由,踏入了雍亲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宜修何尝不知家族那点心思?

    嫡庶之别,犹如一道她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与这位长姐,年岁相差无几,自幼所受的教养、关注、资源乃至期待,皆判若云泥。

    她们之间并无多少姐妹情深,甚至可说有些陌生。

    此刻,长姐的到来,其目的昭然若揭。

    她不过是家族精心准备,送入府中来确保乌拉那拉氏利益最大化的另一枚,并且是更贵重的棋子。

    她曾心存一丝侥幸,王爷待她不同,或许会念及她腹中骨肉,念及往日情分。

    然而,她终究还是低估了嫡姐的绝世风华与美貌,也高估了王爷曾经给予她的那点温情。

    乌拉那拉柔则入府。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如精心描摹的工笔画卷,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通诗书,晓音律,仪态万方,谈吐高雅,更兼有那份嫡女出身带来的,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度。

    这一切,都与宜修因庶出而自幼谨小慎微,揣度人心的性子截然不同。

    王爷胤禛的目光,几乎立刻便被牢牢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种男人对美丽事物的本能欣赏。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柔则的才情,柔则的容貌,柔则的身份,每一样都成了碾压她的优势。

    王爷曾给予她的那点温存与承诺,在嫡姐的光辉下,顷刻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被击得粉碎。

    不过短短时日,她的姐姐乌拉那拉柔则,被正式抬为雍亲王福晋,名正言顺地凌驾于她之上。

    嫡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的一切。

    梦中,那位新晋的福晋姐姐也曾纡尊降贵地来看望她。

    柔则身着符合福晋身份的华美服饰,容颜依旧美丽不可方物,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

    她屏退左右,握住宜修因怀孕而有些浮肿的手,话语温柔得如同春风,却字字如淬毒的钢针,扎进宜修的心窝:

    “妹妹,你我皆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自出生起,一身的荣辱兴衰便皆系于家族。如今王爷前程似锦,乌拉那拉氏的未来皆系于王爷一身。我们姐妹更应同心同德,辅佐王爷,光耀门楣。凡事,当以大局为重。”

    她甚至微微侧过脸,流露出些许身不由己的凄惶与脆弱,声音压得更低:

    “不瞒妹妹,姐姐入府前……本已有婚约在身。如今奉家族之命而来,割舍前缘,入这深府庭院……实非姐姐所愿。”

    听着这些话,宜修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

    她想恨!

    恨家族的凉薄与算计,将他们姐妹二人都视为可交易的筹码!

    可自幼耳濡目染的教导早已深入骨髓。

    “一切为了乌拉那拉氏的荣耀”。

    她深知这就是她们身为贵女的使命与宿命,这恨意竟找不到一个理直气壮的落脚点。

    她想恨王爷胤禛的薄情寡性,昨日誓言犹在耳,今日新人已笑颜如花。

    可心底那份卑微又炽热的爱意,让她无法真正地去怨怼他。

    他是她的天,她的夫君,她未来所有的倚仗。

    最终,那无处安放的恨意,如同荒野中疯狂滋生的毒藤,找不到出口,只能死死缠绕在那位夺走她一切的嫡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