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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惊岁
    正月里,年节气氛尚未散去,荣宁二府张灯结彩,宴饮不断。

    贾苓的出生更添喜气,宝玉整日抱着女儿笑得合不拢嘴,贾母、王夫人等也暂将朝堂烦忧抛诸脑后,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贾环因在三皇子府领了编书的差事,年节下也难得清闲,只在“韬略斋”中读书写字,或偶尔被姊妹们拉去作诗联句,日子倒也平静。

    然而,这平静止于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是日傍晚,贾府众人正齐聚荣庆堂,预备宴饮观灯,忽闻外间马蹄声疾如骤雨,由远及近,旋即府门被急促叩响!

    “圣旨到——!”

    一声尖锐高昂的传呼,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得满堂皆惊!

    贾政手中的酒杯“当啷”落地,贾母笑容僵在脸上,宝玉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所有人皆仓皇起身,整衣敛容,急步奔出迎接。

    宣旨太监面色冷峻,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陛下口谕:着令文武百官,即刻入宫,召开大朝会!不得有误!”

    没有缘由,没有说明,只有一道不容置疑、紧急万分的命令!

    贾政脸色发白,忙叩首领旨,塞过一封银子,颤声问:“公公,可知宫中出了何事?”

    那太监掂了掂银子,压低声音,只说了四个字:“江西…宁王!”便转身匆匆而去,留下贾府一众主子,如坠冰窟!

    “宁王?!…造反了?!”贾政浑身剧震,面色惨白如纸:“快!快备车马官服!”

    顷刻间,荣国府内乱作一团,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兵荒马乱!贾政、贾赦、贾琏等有官有爵在身者皆慌忙更换朝服,急匆匆奔出门登车而去。

    贾环立在廊下,望着他们远去的车驾,目光沉静,心中却已翻涌巨浪。

    宁王…果然反了!

    他早通过他的渠道,知晓江西局势紧张,宁王朱宸濠蠢蠢欲动,却未料其竟选在年节期间骤然发难!

    今夜这京城,注定无眠了。

    皇宫,奉天殿。

    火把将大殿内外照得亮如白昼,甲士林立,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仓促赶来,衣冠虽整,然面色皆惶惶不安,低声交换着惊恐的猜测。

    皇帝高踞御座之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诸位爱卿…”皇帝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千斤重压,“想必都已听闻了。”

    他猛地将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报摔下御阶!

    “逆贼赵宸濠!于正月十三,诈称奉太后密旨,于南昌起兵叛国!杀巡抚孙燧!掠九江!犯南康!聚众十万,扬言要北上清君侧!直捣京师!”

    虽早有心理准备,然亲耳听到这骇人消息,群臣依旧一片哗然!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

    “肃静!”戴权尖声喝道。

    殿内稍稍安静,然恐慌已如瘟疫般蔓延。

    皇帝冷冽的目光扫过下方:“如今逆贼猖獗,国朝危难!朕…召集群臣,便是要议一议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急促:“陛下!逆贼骤起,势焰嚣张!臣请即刻调集京营、漕运、及周边各省兵马,委派大将,速往平叛!迟则恐生大变!”

    “臣附议!”一位都督府勋臣出列,“当以雷霆之势,扑灭此燎原之火!”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却持反对意见,“调兵遣将,固然紧要!然…京营乃卫戍京师之根本,岂可轻动?各省兵马调动,粮草筹措,非一日之功!更须防调兵途中,或有反复!

    臣以为当先固守长江防线,阻贼北上,再从长计议!”

    “荒谬!”兵部尚书怒道,“从长计议?待逆贼站稳脚跟,席卷江南,则大势去矣!必须速战速决!”

    “轻敌冒进!若京营有失,京师震动,谁人能担此责?!”

    朝堂之上,瞬间分为“速战”与“缓攻”两派,引经据典,争执不休,看似为国献策,实则背后皆牵扯着各方势力博弈!

    太子一系和清流文官多主“缓攻”,

    二皇子一系和勋贵则力主“速战”,欲争取主帅之位,掌控兵权,立下平叛大功,彻底压倒太子!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将朝堂搅得如同市集!更有甚者,开始互相攻讦,指责对方“怯战误国”或“心怀叵测”!

    皇帝高坐其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脸色愈发阴沉。他需要的是良策,是能臣,而非这般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丑态!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之际,忽有一人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望去,却是吏部右侍郎,乃二皇子举荐之人。

    只见他慷慨陈词:“陛下!宁王悖逆,天人共愤!然其不过一隅之贼,跳梁小丑尔!臣举荐…毅亲王为平叛大将军!

    毅亲王勇武睿智,深孚众望!若由殿下挂帅,王师所向,必能克日奏功,扫清叛逆,扬我天威!”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片刻,旋即如同炸开了锅!

    “荒谬!殿下乃天潢贵胄,岂可轻涉险地!”

    “军国大事,岂同儿戏!臣举荐…”

    “臣举荐…”

    顷刻间,朝会彻底沦为了清流,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争夺兵权的战场!双方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几乎要将奉天殿的穹顶掀翻!

    皇帝看着这混乱不堪的场面,看着这些口沫横飞、只顾党争私利的臣子,眼中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

    他猛地一拍御案!

    “够了!!”

    一声怒吼,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百官骇然,齐齐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皇帝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下方匍匐的臣子,声音冰寒刺骨:“朕…召你们来是议平叛之策!不是看你们争权夺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冷冷道:“今日就议到此!退朝!”

    说罢,竟不再看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退——朝——!”戴权尖细的声音带着颤抖。

    百官面面相觑,惶惶然起身退出,人人脸色难看,心中各有算计。

    是夜,北静王府。

    水溶卸去朝服,独坐书房,对着跳跃的烛火,面色凝重。今日朝会乱象,犹在眼前。陛下最后那声怒吼,其中蕴含的失望与愤怒。

    就在他沉思之际,忽闻心腹长史疾步而来,低声禀报:“王爷!宫中有内侍密至!”

    水溶心中一凛:“快请!”

    一名小太监悄步而入,低声道:“王爷,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觐见。请从侧门入,勿惊动他人。”

    水溶眸光一闪:“臣,领旨。”

    他即刻更换常服,披上大氅,悄然出府,随那小太监乘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直入皇城侧门。

    马车并未驶往惯常的养心殿,而是绕至一处偏僻宫苑——凌渊阁。此处临近宫墙,平日少有人至,此刻更是寂静无声,唯有风声呜咽。

    水溶下车,整了整衣冠,随内侍步入阁中。

    阁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皇帝竟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竟显得有些孤寂。

    “臣…水溶,参见陛下。”水溶躬身行礼。

    皇帝缓缓转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摆了摆手:“免礼。坐吧。”

    “谢陛下。”水溶依言在下首坐下,心中疑虑更深。陛下深夜密召,于此僻静之地所为何事?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今日朝会…都看到了。”

    水溶沉声道:“臣…看到了。”

    “朕…很失望。”皇帝声音低沉,“满朝文武,食君之禄…危难之时,心中却只有党争,只有私利!”

    水溶垂首:“陛下息怒…诸位大臣或也是心急所致。”

    “心急?”皇帝冷笑一声,“他们是巴不得天下大乱!好从中渔利!”他顿了顿,忽问,“依你之见,宁王之乱,该如何应对?”

    水溶沉吟道:“臣以为叛军初起,其势虽锐,然根基未稳。当一面诏令江西周边各省严加防堵,阻其流窜;

    一面…选派得力干将,精兵速往扑剿。然…主帅人选至关紧要,需既通军事,又忠诚可靠。”

    皇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忽又道:“朕…还召了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内侍低声道:“陛下,贾环到了。”

    水溶心中猛地一震!贾环?!

    皇帝道:“宣。”

    阁门轻启,贾环一身青衫便服,从容步入,神色平静,不见丝毫慌乱。他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贾环,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他:“贾环…今日朝会,你虽未在场,然…消息想必也知道了。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贾环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方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朗声道:“陛下…欲听实话?还是…虚言?”

    皇帝眉梢一挑:“自然是实话!”

    “既如此…微臣斗胆!”贾环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臣以为…宁王之乱,看似汹汹,实则外强中干,必败无疑!陛下无需过于忧虑!”

    “哦?”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何以见得?”

    贾环道:“臣…愿效古之谋士,为陛下析其‘十胜十败’!”

    “十胜十败?”皇帝身体微微前倾,“说!”

    贾环从容不迫,条分缕析:

    “一、 陛下乃天下共主,奉天承运,讨逆伐叛,名正言顺,此乃顺天应人;宁王以臣叛君,以藩犯央,逆天悖理,此道胜也。”

    “二、 陛下执掌中枢,统御四海,政令一统;宁王偏安一隅,胁迫地方,民心未附,此义胜也。”

    “三、 陛下登基以来,整顿吏治,安抚百姓,天下虽有小恙,然根基稳固;宁王治下,横征暴敛,民怨沸腾,内部不稳,此治胜也。”

    “四、 陛下胸怀四海,知人善任(虽眼下有暇);宁王器小易盈,刚愎自用,重用宵小,此度胜也。”

    “五、 陛下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宁王轻躁冒进,谋事不周,仓促起事,此谋胜也。”

    “六、 陛下赏罚分明(虽有掣肘);宁王喜怒无常,寡恩少义,此德胜也。”

    “七、陛下爱惜民力(近年虽有损耗);宁王穷兵黩武,竭泽而渔,此仁胜也。”

    “八、陛下兼听则明(虽暂被蒙蔽);宁王偏信则暗,不纳忠言,此明胜也。”

    “九、朝中人才济济(虽各有心思);宁王麾下皆乌合之众,文人离心,此文胜也。”

    “十、京营、边军训练有素,器械精良;宁王叛军拼凑而成,号令不一,此武胜也!”

    贾环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每一“胜”每一“败”,皆切中要害,将敌我形势、优劣关键,剖析得淋漓尽致!

    凌渊阁内,一片寂静,唯闻窗外风声。

    皇帝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贾环。。

    北静王水溶更是心中震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青衫少年!此等见识!此等魄力!

    此等纵横捭阖之气度!岂是一寻常少年所能有?!这贾环…竟有古之谋士郭奉孝之遗风!

    良久,皇帝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竟带了一丝激动:“好!好一个‘十胜十败’!贾环…朕倒是小瞧你了!”

    贾环躬身:“微臣狂妄,陛下恕罪。”

    “恕罪?”皇帝站起身,踱步至他面前,“朕…要赏你!此一番话,胜过今日朝堂万千废话!”

    他话锋一转,“然…理论虽通,实务如何?依你之见,该派何人挂帅?如何用兵?”

    贾环沉吟道:“微臣…不敢妄言具体人选。然…主帅需忠诚可靠,精通兵法,更需能协调各方,速战速决。

    用兵贵神速!需以雷霆之势,直捣南昌,破其巢穴!不可迁延日久,致生变故!”

    皇帝眼中精光更盛,看向北静王:“你以为呢?”

    水溶此刻心潮澎湃,已然明了陛下心意,肃容道:“贾环所言,深得兵法要旨!臣…附议!当速派良将,疾驰平叛!”

    皇帝重重颔首,目光再次落回贾环身上,意味深长道:“贾环…你很好。且先回府候旨吧。”

    “是!微臣告退!”贾环行礼,从容退下。

    阁内,再次剩下皇帝与北静王。

    皇帝望着贾环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忽道:“朕…欲启用贾环,随军参赞军务…你以为如何?”

    水溶心中一惊,忙道:“陛下!贾环虽有大才,然…终究年少,且无官身,恐难以服众!更恐招致非议!”

    皇帝冷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朕…顾不得那许多了!”他顿了顿,“此事…朕意已决!

    水溶知无法再劝,躬身道:“臣…遵旨!”

    皇帝挥挥手,疲惫再次爬上眉梢:“去吧。朕…累了。”

    “是…”水溶悄然退下。

    走出凌渊阁,寒风吹来,水溶却觉心头发热。

    贾环…十胜十败…

    今夜之后,这贾环…恐怕再难蛰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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