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天还没亮透，窗帘缝里漏进一道灰白的光。手机屏幕亮着，时间停在五点十三分。昨晚睡得断断续续，梦里全是节拍器的声音，滴——滴——，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跳上。

    膝盖还在疼。

    我掀开被子，低头看右腿，淤青已经扩散到小腿外侧，边缘发紫，碰一下就抽着疼。昨天摔倒时没注意，现在一动，整条腿都像被铁丝缠着拉。

    我撑着床沿坐起来，脚刚落地，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站稳后，我走到墙边，拉开窗帘。外面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浮肿，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肩上。我抬手把头发扎起来，动作慢，手指有点抖。

    背包靠在桌角，我拉开拉链，拿出手机和耳机。昨晚录的视频还在，我点开林教练示范那段，从头放了一遍。

    她腰一拧，脚尖一点，整个人转过去像被风吹动的叶子。我看着她的脚踝，看她是如何用前脚掌落地，如何把重心一点点推过去。我照着做，抬腿，转体，落脚。

    第一下就歪了。

    我扶住墙，喘了口气，再试。

    一次，两次。第三次跳起来，右脚刚离地，膝盖猛地一沉，整个人往前扑，手撑地才没摔下去。

    地板冰凉。

    我坐在地上，膝盖压着伤口，疼得倒抽一口气。我解开裤腿，看到淤青中间已经有点破皮，渗出血丝。我拿纸巾按住，没敢用力擦。

    手机还在播放，林教练的动作流畅得像水。我盯着屏幕，忽然觉得那不是人，是机器，是节奏本身造出来的影子。而我，连模仿的资格都没有。

    我关掉视频，打开相册。

    第一张是三个月前，我穿着快递服站在公司楼下，手里抱着一箱唱片，笑得傻乎乎的。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能唱歌，就够了。

    第二张是彩排那天，我站在主麦前，手握话筒，眼神直视前方。那天我赢了，用声音赢的。

    第三张是昨天，我在舞蹈室镜子前，肩膀耸着，腿歪着，像个被扯断了线的木偶。

    我翻到新建的文件夹，“舞蹈_问题记录”，里面四条问题还在。我点开输入框，想加第五条，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动。

    “跳跃起跳前重心未前置”——写上去像在骗自己。我知道问题在哪，可身体根本不听。

    我删了输入框里的字，退出相册，打开备忘录。

    光标闪了好久，我打下一行字：“我是不是根本不属于这里。”

    手指停在删除键上。

    我没删。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声音杂乱，没有节奏。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它不像话，像刀，扎在心口，拔不出来。

    我合上手机，靠在墙上，闭眼。

    脑子里全是林教练的话：“你现在的状态，像在对抗节奏，而不是融入它。”

    我不是没努力。昨晚练到凌晨，一遍又一遍。今天早上又来，想抢在训练前多练几次。可越练越糟。身体像别人的，手脚像灌了水泥，耳朵听见节拍，脚就是踩不准。

    我摸出背包里的鼓槌，轻轻敲了两下掌心。这是我在快递站养成的习惯，打节奏，稳心神。可现在，敲一下，心就沉一下。

    我把它塞回去，站起来，重新站到镜子前。

    这次我不跳了，只走那八拍基础组合。

    一二三四，抬左脚，落地，右脚跟上。前四拍还行，第五拍一转体，右腿拖着走，重心偏左，肩膀又耸起来。

    “放松。”我对自己说。

    可越说越紧。

    第六拍，我硬把右腿抬高，想压住节奏，结果落地太重，膝盖一震，疼得我弯下腰。

    我扶着墙，喘着气。

    镜子里的人，头发又乱了，额头冒汗，眼神开始发空。我盯着她，忽然问：“你到底行不行？”

    没人回答。

    我咬牙，再走一遍。

    一二三四……第五拍刚起，右脚踩到地上一滩水渍，整个人一滑，膝盖直接撞地。

    疼得我蜷在地上，半天动不了。

    我摸出纸巾想包伤口，手一抖，纸巾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看见地板缝隙里卡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布条，是我昨天练舞时磨破的裤脚。

    我盯着那块布，忽然笑了一下。

    笑完，眼眶热了。

    我坐回去，背靠着墙，打开手机，翻到和养父母的聊天记录。他们昨天发来语音，说：“听说你跳舞了？辛苦了，别太拼。”我到现在都没回。

    我点开输入框，想打“我挺好的”，像昨天那样。

    可手指抖得厉害。

    我删了，又打：“今天又摔了。”

    删了。

    最后只发了一句：“训练有点难，但我还在练。”

    发送。

    手机放回口袋，我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上没表情，眼睛却红得厉害。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曾经在舞台上用声音震住全场，让调音师说“不需要修音”。可现在，她连最基础的踏步都走不顺。

    我是不是搞错了？

    我不是武者。我是歌手。我的天赋在嗓子，在耳朵，在心里那些唱不完的歌。可现在，他们要我跳舞，要我动起来，要我把身体变成节奏的一部分。

    可我的身体，根本不属于这里。

    我撑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包边，拿出训练服换上。衣服有点湿，昨晚没晾干。我套上舞鞋，鞋带系到一半，手一松，鞋带散了。

    我蹲下，重新洗。

    系到第三圈，手指打滑，结又松了。

    我盯着那团乱掉的鞋带，忽然不想系了。

    我坐在地板上，解开另一只鞋，扔到角落。然后把背包拉过来，掏出手机，打开昨天的训练录像。

    我点播放。

    画面里，我跳起来，身体倾斜，右脚拖地，落地时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镜头晃了一下，是我手抖。

    我一帧一帧往前拖。

    跳起前，重心还在后脚跟，没推到前掌。

    转体时，腰没动，肩先转，身体割裂。

    落地时，膝盖没弯，硬生生砸下去。

    每一帧都在告诉我：你不行。

    我关掉视频，把手机倒扣在地板上。

    外面雨下大了，哗啦啦地响。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膝盖疼，手心出汗，脑子里一片空。

    直到手机震了一下。

    我翻过来，是林教练发来的消息：“九点，d区，别迟到。”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镜子前。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发白，眼睛浮肿，右腿的裤子还沾着血迹。

    我抬起手，把头发重新扎紧。

    扎到一半，橡皮筋断了。

    我愣了一下，从包里翻出一根新的。

    这次，我扎得很慢，一圈，两圈，打结，拉紧。

    我拿起舞鞋，重新系鞋带。

    第一圈，松了。

    第二圈，还是松。

    第三圈，我屏住呼吸，手指用力，终于系紧。

    我穿上鞋，站直。

    扶着墙，走了两步。

    第三步，右腿一沉，我差点摔倒。

    我站住，喘了口气。

    然后，我抬起左脚，落下。

    右脚跟上。

    左脚，转体。

    第五拍，我试着把重心往前推，脚尖点地。

    没成功，身体还是歪。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再走一遍。

    左脚，右脚，抬腿，转体。

    第五拍，再推重心。

    这次，脚尖点地，身体晃了一下，但没倒。

    我继续。

    一遍，两遍。

    第三遍走到第六拍，右腿发力不足，落地重，膝盖一震，疼得我咬牙。

    我没听。

    继续。

    左脚，右脚，抬腿，转体。

    第五拍，再推。

    一次，两次。

    第三次，我终于感觉到一点前掌的触地感，像是踩在了节奏的边上。

    我停下，喘着气。

    镜子里的人，满头大汗，衣服湿透，右腿还在抖。

    可她没倒。

    我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然后，我抬起左脚，准备再走一遍。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没去拿。

    只是继续，抬腿，转体，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