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通。
    那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拧开了苏晚晚脑中那团死结。
    她看着食盒里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果酒香气的糖渍果肉,一切都明白了。
    这不是新鲜荔枝,而是用顶级的荔枝干,以特殊工艺泡发去核,再辅以蜂蜜、桂花与微量米酒腌渍而成。这种做法,既能复原荔枝干的形态,又能借蜜与酒的香气,凭空生出一种别致风味。
    萧衍送来此物,并非让她直接呈上,而是给了她一条思路。
    太子要的是“雨后新荔”,其心可诛。重点从来不是“荔”,而是那个“新”,那个“难”,他要的是看她束手无策,看她跪地求饶。
    若她真变戏法似的弄来鲜荔枝,反倒会落入更大的圈套,一个“妖术”或“私藏违禁”的罪名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所以,破局的关键,从来就不是荔枝。
    苏晚晚的呼吸一滞。
    绝境之中,竟硬生生被这两个字推出了一条活路。她的心跳陡然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个疯狂却极具可行性的念头在脑中成形。
    她立刻行动起来。
    先是命人取来库中最好的荔枝干,又亲自挑选了上等的桂花蜜与新酿的糯米酒。
    但她没有直接做成蜜饯,而是选择了一条更险也更惊艳的路。
    她将泡发好的荔枝干小心剥开,酿入用山药和杏仁磨成的细泥,制成玲珑的荔枝丸子,上锅蒸熟。
    出笼时,丸子洁白如玉,形态饱满,宛如刚剥壳的鲜荔枝。
    这还不够。
    太子的口谕里,还有“雨后”二字。
    苏晚晚取来一个大号青瓷盘,用精湛的刀工,将翠绿的冬瓜皮雕成一片片芭蕉叶,错落铺于盘底,一方雨后庭院的意境便有了。她将蒸好的“荔枝”错落摆放其上,宛如雨后凝在叶间的果实。
    最后,也是点睛之笔。她取来一个极小的喷壶,装满冰镇过的桂花蜜水。
    在传菜太监即将出发送菜的瞬间,苏晚晚亲自拿起喷壶,对着那盘“荔枝”轻柔喷洒。细密的水雾落在洁白的果肉与翠绿的蕉叶上,凝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灯火下,流光溢彩。
    这,可不就是“雨后新荔”?甚至比真的,更多了几分匠心与诗意。
    “送过去吧。”苏晚晚放下喷壶,胸口一阵起伏。
    旁观的御厨们瞠目结舌,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
    “高!掌膳这一手,实在是高!”
    “这哪是做菜,分明是作画!”
    苏晚晚扯了扯嘴角,心却悬在半空。
    菜送上去了,但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观星楼,灯火璀璨,丝竹靡靡。
    太子萧策高坐主位,众皇子与伴读分坐两侧,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他今日兴致颇高,已然想好了苏晚晚交不出东西时,该如何当众发难,如何借此羞辱那个坐在末席的萧衍。
    萧衍独自坐在角落,安静饮茶,对周遭的热闹恍若未闻,只是一双垂下的眼眸里,藏着无人察觉的寒意。
    当太监高声唱喏“上果品——雨后新荔”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萧策的嘴角,已经扬起了一丝微笑。
    可当那道菜被呈上,展现在众人眼前时,满座的喧哗,倏然静止。
    青瓷玉盘上,绿叶如洗,白果如珠,果上凝着点点“清露”,烛光下熠熠生辉,让人不忍下箸。
    萧策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他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也是满脸错愕,快步上前,凑近细看后,立刻明白了其中玄机。
    他回到萧策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是荔枝干做的,那水珠也是蜜水!”
    萧策手里的酒杯被他猛地掼在桌上,“哐当”一声脆响,酒水四溅,满室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大胆苏晚晚!竟敢用此等赝品来糊弄本宫!来人,把那奴才给本宫拖上来!”
    楼中气氛霎时降至冰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萧衍,却轻轻放下了茶杯。
    “叮”的一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盘“雨后新荔”前,看都未看暴怒的太子,反而对着那道菜,露出欣赏之色。
    “太子息怒。”他的声音清冷,却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臣弟倒觉得,这道菜,颇有深意。”
    萧策冷笑:“深意?一个奴才投机取巧,能有什么深意?”
    “皇兄有所不知。”
    萧衍拿起银箸,夹起一颗“荔枝”,并未入口,只在鼻尖轻嗅,“如今秋深,荔枝难觅。若苏掌膳真能献上鲜荔,那才是地方为邀功,不顾时令劳民伤财,千里加急运送,此乃奢靡之风,有违父皇勤俭之训。”
    他话音一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继续道:“眼前此物,以荔枝干为骨,以巧思为魂,化腐朽为神奇。这不正是在说,为君为臣,当有‘变通’之智么?不拘于形,不强求于物,懂得因地制宜,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为大道。”
    他将那颗“荔枝”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而后颔首。
    “嗯,滋味甚好。形非新荔,内藏乾坤。更难得这份‘雨后’意境,清新脱俗,可见制作者的玲珑心窍。”
    他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的萧策,嘴角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一如那日在上书房。
    “太子乃国之储君,想必定然懂得‘变通’的道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遭的皇子伴读们连呼吸都放轻了,纷纷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太子那张已经狰狞的脸。
    萧策被堵得胸口发闷,气血翻涌。
    他本想借题发挥,严惩苏晚晚,却被萧衍这番话,将自己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
    若再追究,便坐实了自己无理取闹,不仅愚蠢,更显得毫无储君气度。
    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六弟……所言甚是。是本宫,想左了。”
    他愤然坐下,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再也不看那道菜一眼。
    萧衍从容地坐回原位,他端起那杯凉茶,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眼底的温柔化为一片深沉的占有欲。
    他的阿姐,只需要负责冰雪聪明就够了。
    至于那些胆敢伸向她的爪子,他会亲自,一根一根地,为她掰断。
    观星楼的风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传回了御膳房。
    当苏晚晚听说自己安然无恙,反倒是太子吃了大瘪时,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
    她赢了又一次死里逃生,
    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一阵后怕的寒意。
    这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