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摆了摆手,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
“说起来,前阵子倒是有个传闻,说是在北边山里,有人发现了铜矿!好大一座呢!”
铜矿?!
叶凡心中猛地一凛!
假铜钱的线索,终于和实物原料联系上了。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引导。
“发现了铜矿?那可是好事啊!”
“怎么没见官府张贴告示,招募矿工开采呢?”
摊主嗤笑一声,带着点市井小民的洞察。
“谁说不是呢?光打雷不下雨!嚷嚷了一阵就没动静了,我看啊,八成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罢了。”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采买上。
“不过这官府采买物资,倒是跟那铜矿传闻没啥关系。”
“听官爷们说,是因为咱们大明要开海通商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些采买的东西啊,都是朝廷下令,让地方上提前囤积起来,说是要支持出海用的!”
“您想啊,那船队出海,一去就是好久,不得多备点粮食菜肉?”
摊主说得言之凿凿,脸上还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显然对这个“官方解释”深信不疑。
然而,叶凡听完,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之前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番话瞬间串联了起来!
其一,假铜钱的出现,必然需要大量的铜料来源。
一个月前传闻发现铜矿,时间点上与假钱开始流通何其吻合!
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其二,朝廷开海通商,物资调配乃是中枢统筹,由户部、工部及指定的皇商负责,自有渠道。
这还是他和太子殿下亲自拟定的章程。
怎么可能由地方官府如此频繁零散地出面采买?
而且采买的还是粮食、菜肉这类不易长期储存,更偏向满足人员消耗的物资,而非造船用的木料、桐油,或者贸易用的丝绸、瓷器?
这所谓的“支持出海之用”,根本站不住脚!
用来哄骗不明就里的百姓尚可。
但在他这个实际参与筹划开海事宜的当朝左相听来,简直是漏洞百出!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这些被采买的物资,根本不是用于支持出海!
它们极有可能是被运往了那个隐秘的,未被官方记录在案的“铜矿”所在地,用以供养在那里非法开采,私铸铜钱的矿工和守卫。
私挖铜矿,私铸钱币,再用假钱套取物资,形成一个隐秘而罪恶的循环!
这背后牵扯的利益和胆量,令人心惊!
叶凡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对那摊主道:“原来如此,开海通商,确是利国利民之举,多谢老板解惑。”
他买了些糯米糕,递给还在好奇张望的朱静镜。
朱静镜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含糊不清地问。
“叶凡,你们在说什么铜矿,出海呀?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叶凡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暗叹,这其中的凶险和黑暗,又岂是她这般金枝玉叶所能想象?
他温和地笑了笑,敷衍道:“没什么,一些市井传闻罢了。”
“殿下,糕点可还合口味?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好呀好呀!”
朱静镜的注意力立刻被新的小吃吸引,欢快地点着头。
叶凡陪着她又逛了一会儿,但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他必须立刻将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禀报给老朱!
这清水埠,乃至其背后的靖海侯封地,恐怕隐藏着一个远超想象的巨大黑幕!
他寻了个借口,说是带公主去尝尝别处更有名的茶点,便领着依旧兴致勃勃的朱静镜,快步朝着皇帝临时行在的方向走去。
阳光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驱不散叶凡心头那越来越浓的阴霾。
很快。
叶凡带着朱静镜回到临时行在的别院时,尚未踏入正厅,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洪亮而愉悦的笑声。
那是朱元璋带着沙场豪迈与帝王爽朗的特有笑声。
“哈哈哈!好!好啊!英儿,你这事办得漂亮!真是给咱长脸!”
叶凡脚步微微一顿,心中有些诧异。
老朱此刻似乎心情极佳,与昨日因私铸铜钱而震怒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示意朱静镜稍等,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入厅内。
只见厅中,朱元璋正满面红光地坐在主位上,马皇后在一旁含笑看着。
而站在御前,躬身聆听训示的,是一位身着侯爵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刚毅英武的年轻将领。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虽态度恭敬,但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久经沙场的锐气与自信。
此人,正是陛下早年收的义子之一,因战功卓著被封为西平侯的——
沐英。
而朱元璋看到叶凡进来,笑声未止,招手道:“叶凡啊,你回来的正好!快来听听这好消息!”
他指着沐英,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得意。
“咱这义子沐英,可是立了大功了!”
“他在封地境内,发现了一座储量颇丰的铜矿!”
“哈哈,这可是天佑我大明,源源不断的财富啊!好!真是太好了!”
铜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叶凡耳边炸响!
他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么会这么巧?!
自己刚刚在市井中听到关于铜矿的“空穴来风”的传闻,并由此推断出私铸铜钱的可能线索。
转眼间,这位西平侯沐英就亲自向陛下禀报,证实了铜矿的存在?
而且看陛下的反应,显然是刚刚得知,并且对此深信不疑,龙颜大悦!
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笼罩了叶凡。
民间百姓对此事讳莫如深,认为是谣言。
而封地之主,位高权重的西平侯,却在此刻恰好向陛下报喜?
这时间点,这信息的反差……
事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迅速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喜悦,上前躬身道。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发现铜矿,实乃增强国本,利国利民之大喜事!”
“西平侯功在社稷!”
朱元璋心情正好,见叶凡也如此识趣,更是开怀,笑着为两人引见。
“英儿,这位便是咱跟你提过的,当朝左相,叶凡。”
“别看他年轻,可是咱的肱股之臣,才干卓著啊!”
“叶凡,这是咱的义子,西平侯沐英,你们认识一下。”
沐英闻言,立刻转向叶凡,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十分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对能臣的敬重。
“沐英久仰叶相大名!”
“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叶相年轻有为,深得父皇信重,处理国政,革新利弊,沐英在亦常有耳闻,佩服之至!”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恭维了叶凡,又表明了自己虽在外镇守,却心系朝堂,时刻关注着中枢动向。
叶凡也连忙还礼,神色谦逊。
“西平侯过誉了。”
“侯爷镇守边陲,战功赫赫,威震藩属,方是真正的国之柱石。”
“叶凡不过是尽臣子本分,在陛下指引下做些分内之事罢了,岂敢与侯爷之功业相提并论。”
两人一番看似融洽的相互吹捧,心中却各自转动着不同的念头。
叶凡在仔细观察着沐英,试图从他眼神和细微表情中找出任何一丝不自然。
而沐英则保持着恭敬温和的笑容,让人看不出深浅。
寒暄过后,沐英再次转向朱元璋,语气恳切地说道:
“父皇,儿臣已在侯府备好了上等院落,一应物事皆已安排妥当,恳请父皇、母后移驾,让儿臣有机会略尽孝心,也好让儿臣聆听父皇教诲。”
他这话合情合理。
身为义子,得知父皇母后途经自己的封地,自然应当竭力招待。
然而,朱元璋却摆了摆手,脸上依旧带着笑,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意。
“英儿,你有这份孝心,咱和你母后心里都明白。”
“不过咱这次出来,就是图个清静,随便逛逛,体会体会民间疾苦,过两日便要继续前往黄山了。”
“住你那儿,规矩多,排场大,反倒不自在。”
“咱就在这别院住着挺好,你也不用忙前忙后,该忙什么就去忙你的去吧。”
他这话看似体恤,实则直接拒绝了沐英的邀请,也隐隐划清了些许界限,维持着帝王与臣子之间应有的距离。
沐英闻言,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尴尬或不满,反而更加恭敬地躬身道。
“是,儿臣遵旨。”
“父皇母后若有何需要,或是对封地政务有何训示,儿臣随时听候召唤,万死不辞!”
“嗯,咱知道了,你去吧。”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
“儿臣告退。”
沐英再次行礼,又对着叶凡微微颔首,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正厅。
待到沐英的身影消失,厅内恢复了安静。
唯有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叶凡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沐英离去的方向,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院门之外,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龙椅之上,朱元璋脸上那因“发现铜矿”而起的愉悦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
他并未看叶凡,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叶凡啊。”
朱元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看你刚才的神色……”
“陪着静镜那丫头出去这一趟,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