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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看着顺眼多了
    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靖州城门轰然洞开。

    骡马打着响鼻,铁甲碰撞声混着士卒的呵欠。

    高桂英抱着骨灰坛坐在碎布围帘的马车上,粗麻布盖住了檀木匣子。

    “真不等了六哥他们啦?”

    曹旺勒马凑近。

    石午阳没答话,目光回头扫过南面山脊——几缕薄雾缠绕林梢,空荡荡不见人影。

    他猛地拽紧缰绳:“出发!”

    队伍像条负伤的巨蟒,缓缓爬进晨雾。

    几个落在后面的伤兵拄着矛,一步三回头。

    老周踹了脚磨蹭的炮车:“看个屁!王老六那老猢狲指不定在哪快活呢!”

    ……

    湘西洗车河的水汽漫过山路,打湿了马蹄铁。

    对岸山梁上忽现一队黑甲骑兵,“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舒展。

    “停!”

    石午阳扬手。

    两军隔涧相望。

    刘文秀的白马踏前几步,鞍鞯上镶的银钉在雾中泛着冷光。

    他忽然摘了铁盔,露出青茬头皮——这是大西军停战的手语。

    石午阳解下佩刀横放马鞍,刀尖正指北方。

    大顺军的老卒们喉咙发紧,几个后生却已嘶声唱起《破阵子》,荒腔走板的调子惊飞了涧边白鹭。

    “司令,该走了。”刘魁小声提醒。

    石午阳深吸口气,双臂端平如托山岳。

    抱拳时铁护腕重重相撞,金铁交鸣压过了水声。

    隔岸的刘文秀忽然笑了,矛尖朝天一挑,带着亲兵拨转马头。

    烟尘腾起处,徒留山涧奔流的轰鸣——像是天地在为这支孤军送行。

    ……

    更南方的一个很小的苗寨里,王老六正撕了衣襟给王栓子包扎。

    王栓子腿上的溃疮已见白骨,却还咧嘴笑道:“六叔,我听见营里的号角了......”

    几只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久久不散。

    ……

    半个月后,大军到达巴东县,准备从这里渡江。

    忠贞营和护国军一进城,只见街面空荡荡,连只狗都没留下。

    几百绿营守军早卷了细软跑路,临走还把江边能烧的船只点成了火把,残桅断橹漂在江面,像一排焦黑的骨头。

    护国军的先锋冲到江边时,只看见满江焦黑的船骸随波晃荡。

    几个老卒蹲在礁石上骂娘:“狗日的鞑子!跑路还放火!”

    李来享勒马江边,望着滚滚长江直嘬牙花子:“这水宽得能跑马,拿啥过?”

    “砍树!现造!”

    石午阳也有点恼火,一脚踹飞江边半块船板。

    城里搜罗出的匠户不足三十人,老的老,小的小,一问三句咳嗽。

    看来这帮鞑子不仅烧了船,还带走了青壮匠户。

    刘魁领着士兵满山伐木,斧头劈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孙德胜带人蹲在江滩上拼船板,旱烟杆烟灰掉在桐油里,呛得直咳:“将就吧,总比抱木盆强。”

    一个月过去,江滩上横七竖八躺了百来条船。

    新砍的木头还渗着汁水,远看像片歪扭的坟包。李来享踹了脚船帮,梆梆响:“这玩意儿能渡江?”

    十月十七,月亮瘦得像镰刀。

    最后一遍桐油刷完,石午阳蹲在船头系缆绳,忽然听见马蹄碎响。

    两骑快马卷着尘土冲来,马上人滚鞍下马,高举督师令牌,嗓子都喊劈叉了:

    “石将军、李将军——文督师随后就到!”

    李来享坐在船帮上正啃着冷饼,闻言差点噎着:“文安之?他不是跟着皇上跑贵州了吗?”

    (p.S:文安之是南明最后一任督师,字汝止,号铁庵,夷陵人(湖北今宜昌),1651年(南明永历五年)初,拜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督师经略川秦楚豫四省军务。其以忠义激励诸军,锐意复兴明室,是南明少有的实干大臣,可惜,上任之时,已年逾六旬,且南明朝廷已经到了山穷水复之境!)

    ……

    日头偏西时,江风卷着沙粒子抽人脸。

    官道旁黑压压站了两排兵。

    李来享抱着胳膊杵在官道旁,孝带下压着的刀疤泛着红:“朝廷的官儿架子大,让这么多弟兄杵着等!”

    石午阳正拿草绳在绑松了的护腕:“梧州粮荒那会儿,文老头把陈邦傅的私粮撒给满城饥民。”

    他猛一勒草绳,

    “这老头,应该迎。”

    队列中,曹旺的金牙在暮色里忽闪:“都挺直喽!别让朝廷来的大人觉得咱们是群叫花子!”

    官道尽头先冒出两盏破灯笼,接着是两匹瘦马拉的乌篷小车,吱呀呀地晃。

    车辕上甚至还挂着半袋发芽的糙米。

    护卫队拢共三十来人,个个灰头土脸,马鞍子磨得发亮。

    车帘一掀,先伸下根磨光的枣木拐杖,接着钻出个干瘪老头——

    官袍洗得发白,后襟还沾着块黄泥印子。

    “督师辛苦!”

    石午阳大步上前托住老人胳膊,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

    文安之喘匀了气,豁牙的牙龈露出来:

    “老骨头还经得起颠簸......倒是你们,”

    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豁口的门牙,

    “两位年轻人肯来接我……我这把老骨头就值。”

    老头儿站直了抻腰,脊椎骨嘎巴响了两声。

    李来享原本绷着的脸松了松,低声道:“您老这么大岁数还折腾,咱们小辈哪敢不迎。”

    “您老坐轿。”

    石午阳朝后招手。

    四名亲兵吭哧抬来从衙门里找到的一顶褪色的蓝呢轿,轿顶烂窟窿用茅草堵着,轿杠裂了缝拿麻绳缠紧。

    “使不得......”

    文安之推拒的手被石午阳托住,触到满掌老茧。

    “江滩卵石多,硌脚,江风也大,怕您老受不住。”

    石午阳不由分说把人搀进轿。

    轿杠压上肩时,竹竿“嘎吱”呻吟。

    文安之撩开轿帘,江滩上成排的新船浸在血色残阳里:“新造的?造这些船......怕是折了些弟兄?”

    石午阳脚步一顿,

    跟在轿旁的曹旺嘴快,

    “十来个哩!老张头让滚木压成肉饼,李二狗采桐油摔进蛇窝......”

    轿子吱呀呀往城里晃,灯笼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石午阳和李来享跟在轿侧,江风把他们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李来享侧头小声:“这位朝廷来的老头,看着顺眼多了。”

    石午阳笑了笑:“都六十了,还跋山涉水跑这么远,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