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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好姑娘,好福气
    野人谷的黄昏飘着炊烟,

    就在石午阳领着大军才走过谷外那片村寨

    谷口就吹响了号角,呜呜咽咽在山坳里转了三圈才歇。

    石午阳勒马谷口时,望见乌泱泱一片人迎在寨门前——

    102营的营将军王德发一手拽着根木耙子,一手抱着个吃奶的娃。

    而身旁跟着的刘家嫂子却是拎着个猪食桶……

    都快四年了,看来这王德发已经把刘家嫂子给办了。

    豆娘被人群挤在刘家嫂子身边,紧挨着猪食桶,猪食渣粘满了裙摆,她也不擦,只盯着石午阳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手里半截红薯早捏成了泥。

    石午阳喉结滚了滚:“豆……”

    名字还没喊全,赵竹生家的小子赵联胜冲过来,一把抱住他铁甲腿:“石叔!你是石叔吧!竹枪耍给我看!”

    后头追来的招娣挺着新怀的肚,喘着气笑:“司令莫怪,联胜居然认得你哩!”

    可小孩分明把鼻涕全蹭在石午阳的甲裙上。

    “司令!”

    马老歪率先蹿上来拽着马缰,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可算……可算……”

    话没说完先抹了把泪,袖口蹭得脸皮黑亮。

    石午阳正待开口,身侧人影忽地一闪。

    文安之那老骨头竟像兔子似的扑出去,

    “噗通”跪在个蓝布衣妇人跟前,花白脑袋磕进黄土:“臣……臣文安之叩见坤兴公主殿下!”

    人群霎时死寂。

    谷外几只芦花鸡吓得扑棱棱飞上草垛。

    石午阳这才认出那妇人——

    褪色的旧袄打着补丁,发髻拿木簪草草绾着,独臂的袖口上还沾着喂猪的糠屑。

    可腰杆挺得笔直,尤其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崖上的鹞子都收了翅膀。

    “文督师快起。”

    坤兴公主伸出手虚扶,腕骨细得像芦苇秆,

    “咱谷里不论这个。”

    文安之抬头,泥印子糊了半边脸:“臣当年在宫里……”

    “宫里吃燕窝,这儿啃红薯。”

    坤兴公主忽然笑了,眼角皱起细纹,

    “督师尝尝新挖的?”

    她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沾泥的红薯,掰开露出黄瓤,热气混着土腥味腾起来。

    王德发的刘家婶子在人群里嘀咕:“公主昨儿还帮俺推磨哩……”

    文安之捧着半块红薯,指尖抖得接不住热汽。

    坤兴公主却已转向石午阳,

    石午阳赶紧下马跪了下去。

    公主却是指了指谷里:“前几天就听魏和尚说石司令要回来,圈里老母猪昨儿下崽,给你留了副下水。”

    日头晃过崖尖,照着王德发竹耙上的裂口,也照着文安之官袍袖口的虫蛀眼。

    石午阳喉头动了动,咽下口滚烫的谷风:“进谷……大家都进谷再说。”

    葫芦口的寨门吱呀敞开时,坤兴公主随手撵开挡路的母鸡。

    那鸡惊叫着蹿进旁边的菜地,踢飞几颗土坷垃,正砸在文安之的官靴上。

    ……

    石午阳没回自己那间洞府,而是先来到了忠烈祠。

    四年前两万护国军出谷南下,如今回来的只有一万出头,

    有些带回了骨灰,有些尸骨无存,只有名册上记红的名字。

    得先迎忠烈回家。

    石午阳撞开祠堂门板。

    虽然屋角已经结上了蛛网,但香炉里依旧是插着香烛。

    石午阳走到陈三爷的牌位跟前,用掌心擦拭着,

    “去把赵竹生、刘志行和柳元晦叫过来!”

    石午阳嗓子哑得像破锣,看向身后的亲兵。

    ……

    三更灯火里,赵竹生抖开名册,黄纸脆得掉渣:“司令,有八千七百一十三人……”

    “……把谷里识字的全喊来……司库还有多少松木板?三天后要公祭这些弟兄……”

    石午阳坐在灵牌的梯架上,手里也拽着一块木板和小刀。

    柳元晦突然抓起刻刀往手心一划,血珠子滴在松木上:“我刻小满的!他替我挡过箭!”

    小满是柳元晦在房县时的小弟兄。

    松香混着血腥气弥漫开。

    刘志行埋头刻“周三狗”三字,忽然问:“六哥和栓子哥……算阵亡么?”

    石午阳削木的手一滞,刀尖在“栓”字上豁了个口。

    窗外传来守夜老卒的咳嗽,一声声砸在寂静里。

    ……

    豆娘端着米粥推门时,石午阳已经回到了洞府,

    他伏在矮案上,把户册摊得老开,手指沾着口水,一页一页地翻。

    灯花“噼啪”爆响,映着他下巴新冒的胡茬。

    “谷内开荒三千亩,亩产不足一石……”

    账本上的墨迹被他的粗指磨得发毛,像被耗子啃过。

    豆娘进来时猫着腰,踮着脚尖,生怕踩响地上的碎木屑。”

    她把粥碗搁在刻了一半的灵牌旁:“喝口热的。”

    石午阳抬头,灯光在她脸上打出一条柔柔的亮线。

    他这才想起,豆娘的眉梢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那是十来年风吹日晒刻上去的。

    他“啪”地合上册子,一把攥住她的手。

    掌心碰掌心,全是粗粝的茧,像两块磨石。

    从打洛阳府的时候,他就答应韩豆饼娶豆娘,如今都过去快十一年了。

    “小妹,”

    他嗓子发哑,

    “等公祭完弟兄们,我就娶你过门。”

    话像决堤的水,豆娘忍了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冲出来。

    她扑进他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胸甲,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石午阳揉着她的头发,像揉一只受惊的猫:“别哭,往后咱不分开。”

    偏偏在这个时候,洞府里面隔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文安之抱着卷地图,一脚踩进来,一脚还在门外,愣成了半截木桩。

    老头儿的胡子翘了翘,慌忙往后退:“哎呀,你们继续,我这老骨头眼拙!”

    豆娘像被烫着似的,从石午阳怀里弹出来,耳根红得能滴出血。

    石午阳倒大方,一把把她拉回身边,掌心包住她手背:“文督师,别见笑,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

    豆娘低着头,手指在石午阳掌心里偷偷掐了他一下,既是羞也是甜。

    文安之捋着胡子,笑得眼角全是褶子:“年轻人惦记婆姨,天经地义……要不我过会儿再来?”

    豆娘赶紧起身,声音细却稳:“督师,粥送完了,你们忙大事。锅里还有,饿了俺再添。”

    说完小碎步溜出门,背影在门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米香。

    文安之望着晃动的门帘,摇头笑:“好姑娘,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