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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龙旗惑心,铁砧铸魂
    卧龙谷的秋夜,风声里裹挟着铁的味道。

    工坊之内,改良过的巨大鼓风炉正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热浪滚滚,将虫鸣与远处的狼嚎都压了下去。

    王二赤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的脊背上,汗珠刚一冒出,便被灼人的热浪瞬间蒸干。

    他用铁钳夹起一枚刚刚淬火完成的燧发枪击锤,浸入油槽,“滋啦”一声,白烟升腾。

    锤面之上,新刻的“保家”二字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幽冷而坚定的光。

    新铸的“汉铢”已在谷外流通,换回了急需的食盐与药材,这个消息比任何封赏都让王二来得痛快。

    他咧开嘴,被煤灰染得漆黑的牙齿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王头儿!”

    一名亲兵裹着一身寒气,疾步闯入,打破了工坊内灼热的宁静。

    “军情司急报!”

    “谷外来了几个‘南边客’,说的切口很邪门,燕统领请您立刻去议事厅!”

    南边?

    王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卧龙谷地处西北绝域,除了零星的走私商队,与那烟雨江南之地,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抓起搭在肩上的汗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套上一件粗布褂子。

    指尖在穿衣时,无意识地摩挲过胸前那枚“卫民匠师”勋章。

    那上面蛟龙盘绕着枪管的浮雕,已被汗水与岁月磨得锃亮。

    议事厅内,灯火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不定。

    李信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民曹主官陈敬之,军情司主官燕九,分列左右,厅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大厅中央,站着三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为首那人,身形清瘦,面容精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也掩不住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天地会,洪英元帅麾下,陈近水。”

    青衫客对着李信一拱手,带着江南水汽的口音,在这干燥的西北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久闻李将军威震西域,抗击鞑虏,庇护汉民,乃当世豪杰。洪帅特命在下,前来献上反清复明之盟约!”

    他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

    说着,他从怀中捧出一卷用黄绫包裹的事物,双手呈上。

    黄绫展开,是一份血迹斑斑的檄文,上面的血字早已干涸成褐色,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杀气。

    檄文之侧,他还取出一枚蟠龙玉佩。

    玉色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玉,可那龙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陈腐的、属于旧日王朝的贵气。

    “清廷无道,窃我神器,奴我同胞,致使神州陆沉,日月无光!”

    陈近水的声音陡然激昂起来,带着一种狂热的煽动性。

    “我天地会于江南聚义,数十万兄弟枕戈待旦,只为恢复大明江山,重开汉家天下!”

    “洪帅听闻将军乃汉家麒麟儿,特命在下前来相邀!”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死死盯住李信。

    “若将军愿在此举起‘反清复明’之大旗,待到光复旧都之日,洪帅愿与将军共分天下,裂土封王,永镇西北!”

    “裂土封王!”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在寂静的议事厅里嗡嗡作响。

    陈敬之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

    燕九覆盖着铁面的脸看不出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睛里,寒芒陡然暴涨。

    角落里,王二的身子狠狠一僵。

    一幕尘封的记忆,被这四个字血淋淋地撕开。

    他想起了那个黄昏,清兵的马刀砍下了父亲的头颅,父亲临死前,死死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南方,嘴里喃喃着。

    “二啊……大明……大明江山……没了……”

    那时的他不懂什么叫大明江山。

    他只记得,父亲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襟,烫得他撕心裂肺。

    此刻,那股滚烫的感觉,又从心底涌了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然而,主位上的李信,却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陈近水面前,视线掠过那份血色檄文和蟠龙玉佩,最终,落在了陈近水那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上。

    “陈使者,江南义士的抗清壮举,李某佩服。”

    “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锋利,手指猛地指向窗外漆黑的夜。

    “你可知,这卧龙谷中数万军民,为何要追随我李信?”

    陈近水一怔。

    李信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刺骨的嘲弄。

    “不是因为我李信能许诺他们封王拜相,更不是因为我能让他们穿金戴银!”

    “只因清廷视他们为猪狗,可以随意宰杀!准噶尔视他们为牲口,可以随意劫掠!”

    “他们跟着我李信,只是为了能有一口饱饭吃,能有一片瓦遮头,能堂堂正正地站着,护住身后的妻儿老小,不被那些畜生的马鞭抽,不被那些杂碎的屠刀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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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他猛地探手,一把抓起案上那枚象征着皇权与旧梦的蟠龙玉佩!

    “啪!”

    一声脆响!

    他竟将那玉佩狠狠地拍在了陈近水捧着的血色檄文之上!

    “大明?”

    李信的声音,冷得像是从西伯利亚冰原刮来的寒风,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崇祯老儿在煤山歪脖子树上吊死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治下的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江南那些姓朱的王爷们,夹着尾巴逃到海上的时候,可曾回头看一眼,被鞑子铁蹄肆意践踏的汉家故土?!”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那玉佩的龙睛之上,仿佛要将那条陈腐的龙彻底戳瞎!

    “这块破玉,救不了卧龙谷里嗷嗷待哺的娃儿!”

    “你这檄文上的血,也暖不了一个冻死在路边的流民!”

    陈近水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暴起,他怒吼道:“李将军!此乃匡扶汉室之大义!恢复大明正朔,乃天下所有汉民的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

    李信猛地转身,一把推开了议事厅厚重的木窗。

    “呼——”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灯火狂舞。

    远处,蒙学堂的灯火在夜色中如豆,却异常明亮。

    一阵稚嫩却清晰的读书声,顺着风,飘了进来。

    “……家是院,村是墙,谷是盾,国是疆……”

    “……保家卫民,汉儿当强!”

    “听见了吗?”

    李信的声音沉静下来,却比之前的怒吼更具力量。

    “这,才是我卧龙谷的心之所向!”

    “我们卫的,不是那冰冷龙椅上某个姓朱的皇帝!是我们这谷里,能安安稳稳读书的娃!是那田里,能踏踏实实种粮的农!是这炉前,能挺直腰杆打铁的匠!”

    “汉土之上,汉民得安!这,便是我辈心中唯一的‘正朔’!”

    角落里的王二,胸中那股翻腾的热血,在这稚嫩的童声与李信决绝的话语中,骤然冷却,而后凝结成了钢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了老茧和烫疤的手,又摸了摸胸前那枚冰凉的勋章。

    爹的血是热的。

    可他这双手打出来的刀枪,护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大明江山”。

    护的是卧龙渠边,那个能安心洗衣的婆娘。

    护的是蒙学堂里,那个扯着嗓子念书的崽子!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保家!

    保的究竟是谁的家?

    是那远在江南水乡,早已腐朽的“大明”?

    还是脚下这片,用血汗浇灌出来,能让妻儿老小活下去的滚烫土地?

    答案,已不言而喻。

    陈近水嘴唇翕动,还想争辩,李信却抬手止住了他。

    “陈使者,抗清大业,但凡是汉家儿郎,皆义不容辞,我李信,愿与天下所有志士共担此任。”

    “然——”

    他的目光如刀,直刺陈近水内心。

    “结盟,只在抗清这一件事上!”

    “我卧龙谷的旗号,过去是‘汉’字旗,现在是‘汉’字旗,将来,也永远只会是‘汉’字旗!”

    “至于洪帅的皇图霸业,非我辈所求。我李信所求者,唯此一方水土,百姓安泰,人人自立,户户自强!”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墙边的沙盘,“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剑尖划过沙盘上象征着江南的泥塑,最终,带着一股斩断过去的决绝,重重地钉在了卧龙谷的模型之上!

    剑柄嗡嗡作响。

    “不奉残阳照空殿,且看吾辈铸新天!”

    陈近水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从愤怒到不甘,从震惊到颓然,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收起那份檄文与玉佩,对着李信,深深一揖。

    “将军之志,坚如磐石,在下……佩服。”

    “盟约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再不逗留,拂袖而去,背影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厅内,重归寂静。

    李信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王二身上。

    “王二,你胸前那枚章,上面刻的是什么?”

    王二挺直了因常年打铁而微微佝偻的脊梁,手指抚过勋章上那条盘绕着枪管的狰狞蛟龙,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回汉王!刻的是——”

    “民心即天心!”

    “好!”

    李信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铿锵如铁。

    “都给老子记住了!龙旗绣得再艳,也暖不了百姓的炕头!口号喊得再响,也填不饱乡亲的肚皮!”

    “唯有我们手中的铁,炉中的火,田里的粮,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散了!”

    众人轰然应诺,躬身离去。

    李信却独独留下了燕九,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

    “天地会在江南树大根深,他们的情报网,对我们有用。你亲自挑选‘青蛇’里的精锐,持我的密令,跟着那个陈近水南下。”

    “记住,虚与委蛇,只探清廷在江南的兵力动向,和那些义军的虚实。”

    “绝不可卷入他们那套恢复大明的狗屁密谋里去!”

    “我卧龙谷的根,必须,也只能扎在西北这片土地上!”

    “属下,明白!”

    燕九的身影一晃,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阴影之中。

    铁坊里,炉火烧得更旺了。

    王二回到他熟悉的铁砧前,通红的铁胚在砧上剧烈地跳动着。

    他抡起那柄陪伴了他十多年的大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下!

    “铛——!”

    火星四溅,如血雨泼洒。

    几点火星溅落在他胸前的“卫民匠师”勋章上,瞬间熄灭。

    他死死盯着那飞溅的火星,眼前闪过的,是父亲染血的衣襟,是蒙学堂里摇曳的灯火,是黑戈壁那块卫民碑上,“犯我汉民者,虽远必诛”的深刻字痕。

    又一锤,轰然砸落!

    比之前更重!

    更稳!

    “保家……”

    他喉结滚动,一滴滚烫的汗珠从额角滑落,砸在灼热的铁砧上,“滋啦”一声,化作一缕白汽。

    “卫民!”

    熊熊的炉火,映着铁砧上渐渐成型的枪管,也映亮了那枚被汗水与火星浸润的勋章上,那行小字。

    民心即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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