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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生再相见,好痛
    贞德二十五年冬,永安侯府。

    “滚出去!清晖堂也敢闯,不要命了?!”侍卫的刀鞘横挡,刃出半寸。

    “嗯?不让进?”

    被拦住的青衣女子微微歪头,她的脸颊冻得发红,单薄的旧棉衣沾着枯草屑。

    只那双圆顿的眼眸亮得惊人,她轻笑着。

    “可是,我想见他怎么办。”

    “放肆!世子是你想见就能——”侍卫的厉喝被打断。

    “让她进来。”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

    侍卫猛地收刀退步,垂下的眼睛里满是悚然。

    六年前的今日,世子夫人宋承漪殁于淬毒冷箭之下,打这之后,温润的世子爷,变成了这座皇城的活阎王。

    在夫人忌日这天敢惊扰世子清净的,下场只有一个字。

    女子却浑不在意,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径直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清晖堂内。

    一个清攫高挺的墨衣身影端坐在光影交错之间,如栖息的兽,既在光明之下,又潜于深渊。

    女子轻快地走向他,甚至步履还带着点跳跃,在他面前不足半步处停下,细细打量眼前人。

    “夫君?”

    这一声唤,揉着太多复杂的东西。

    她正是宋承漪。

    死后的第六年,她又活了,只是不知为何会在侯府一间荒芜的院中醒来。

    郁攸迟没看她,骨瓷般洁净的手执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他低着头,姿态闲雅,一副渊清玉絜的君子相,还与六年前一样。

    宋承漪眸底含水,吸了吸鼻子,目光瞥开,落到他手中冒着袅袅热气的青玉茶杯上。

    为了遮掩重逢的伤感,她故作轻松地道:“晨起的风真大,吹得人有些冷了。”

    她抬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点往昔旧习的亲昵,径自从他指间取走那只茶杯。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指腹,她把杯子凑近鼻端,轻嗅。

    “大红袍?”

    她眼底闪过惊讶,浅笑着说:“你以前不是说这茶焙火太重,最喜欢云雾茶那种清润的么?”

    云雾茶色秀味清,而大红袍香气馥郁,是她的最爱。

    宋承漪的确也渴了,她仰面将茶水一饮而尽。

    郁攸迟抬眸,就见女子精巧的喉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滚动,一滴琥珀色的茶水顺着她微抿的红唇溢出一点光泽。

    她惬意轻叹一声。

    “咳咳!咳咳咳!”

    宋承漪忽而一阵剧烈呛咳。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捏住了她的脖子,虽只是虚拢,却也令她吞咽困难。

    她不解地望着始作俑者。

    就算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被郁攸迟掌控着,宋承漪也没有丝毫心慌。

    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不会伤害她的人,她笃定,这人就是她的夫君郁攸迟。

    然而,当郁攸迟缓缓抬首,露出那一双眼尾斜挑向上,本该是潋滟风流的眼眸时。

    宋承漪立即心惊地想后退,却被他掐住脖颈,拉弯了腰。

    他的眼神,早已冷彻到骨子里,不再是六年前瞧她时那副润泽含暖的情貌。

    郁攸迟夺回她攥在手中的青玉杯,睨着她。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

    宋承漪睫毛忽闪,回忆着是不是有什么话被她忘记,所以才令他如此生怒。

    “是很重要的话,被我忘记了么?”

    郁攸迟将她茫然无措的表情收于眼底,轻嗤着:“戏演的,倒是有几分真了。”

    宋承漪有几分不明所以,但还是承诺:“你再说一遍,这次我肯定记得。”

    “没有下次。”

    郁攸迟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轻描淡写地道:“死人,不该再说话。”

    宋承漪双手紧紧抓着那只铁钳般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肌肤,却无法撼动。

    心脏疯狂跳动,窒息之感迅速扩散。

    宋承漪的思维被剧痛和缺氧搅得一片混沌,她喉咙艰涩地道:“为、为什么,郁、攸迟......”

    她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也变得模糊。

    忽而,压在喉咙的巨石松了。

    空气从鼻腔涌入喉管,她急喘着,身子瘫软在地。

    郁攸迟的反应比她还激烈,用手撑着桌子,眼底绷出血丝,声音是含着戾气的沙哑。

    “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宋承漪一阵耳鸣,根本没听见他的问话。

    待缓过来,就见他皱眉盯着方才掐住她脖子的手掌,幽冷声音刺着她的耳膜。

    “来人。”

    “在!”门外侍卫鱼贯而入。

    “拖下去,带到无逸斋,交给步行真。”郁攸迟面无表情地说。

    步行真是郁攸迟的贴身暗卫,除了武功高强外,还有一个特别嗜好,专精刑罚。

    侍卫们不敢怠慢,上前就要抓宋承漪的胳膊,她挣扎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要让步行真审我?审我什么?”

    郁攸迟的目光落回她脸上。

    但那双好看的眼睛却穿透了她,望向某个更远的地方,眼神空洞得令她心口一缩。

    他变了。

    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眼中不再有她。

    宋承漪颤抖着伸出手,轻捧起他的脸。

    见此情景,侍卫们倒吸一口气,退到门边。

    宋承漪一字一顿地道:“夫君,我是阿漪,为你挡过毒箭的阿漪。”

    郁攸迟的眼底终于荡起微澜,多种情绪涌动,她凝着他的眼,问出了方才一直想说的话。

    “见到我,你不高兴么?”

    郁攸迟搁在桌边的手微微颤动。

    而后,他猛地挥手甩开了她,像是甩脱秽物一样,嫌恶地看着她触碰过他的手指。

    “告诉步行真,准备拶指的刑具!”

    *

    清晖堂东侧有一间独立的小院,唤作无逸斋,文雅之极的名字,却是腌臜的刑罚之地。

    十指痛归心。

    宋承漪疼得满头大汗。

    步行真木着脸质问:“你对世子做了什么,下了什么毒,再不说,你这双手可要废了!”

    这世道,女子无论是写诗习字,还是茶艺女工,都离不开一双巧手。

    宋承漪半趴在地上咬着唇,唇瓣被咬破,渗出丝丝血液,但她仍旧一声不吭。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一道墨衣身影悄然出现在无逸斋的审讯室内。

    步行真感知到他的气息,转身恭敬道:“世子。”

    “可有招认?”郁攸迟紧迫地盯着她此刻正红肿渗血的双手上。

    他的手也怪异地蜷着,衣袖沾着未干的茶渍,胸膛起伏不定。

    审讯没有结果,步行真闷闷地道:“启禀世子,是属下无能,她嘴硬又皮实,什么都不肯说。”

    郁攸迟冷声道:“继续审。”

    步行真吩咐手下:“夹板勒到最紧!”

    宋承漪仰头望着郁攸迟,他逆光而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身上满是沉郁骇人的气息。

    还不等她细想,骨头被挤压的钝痛传来。

    很快,尖锐的疼痛从指甲根部蹿出,整个手掌连同小臂都跟着刺痛。

    在郁攸迟面前受刑,这疼好似翻了倍,心底滋生出难忍的痛。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像冬日里固执悬在树枝的枯叶,即将飘摇破碎。

    错乱的、疼痛的呼吸声响起。

    却是来自两个人。

    这份痛感,不独属于宋承漪。

    郁攸迟面色发白,额上大颗的汗珠顺着下颔流进了绣着繁纹的宽领之下。

    他缓缓抬起自己疼到发颤的手,眼神异常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