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凉意并未能完全驱散武媚心头的燥热。她离开窗边,并未唤人掌灯,只是凭着对寝殿的熟悉,缓缓踱步于这片属于她的、象征着帝国女性权力巅峰的私密空间。阴影在她身周流动,如同她此刻脑海中纷繁交织的思绪。
华胥。东方墨。
这两个名字不再仅仅是遥远的符号或尘封的记忆,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具有重量与质感的参照物,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权衡之秤上。
技术的鸿沟。 乌渥口中那“不靠风帆的巨船”、“精妙绝伦的机关造物”,像一根根细针,刺探着她对大唐现有实力的认知。将作监、军器监的那些工匠,还在为改进弩机射程、提升铠甲韧性而绞尽脑汁,而东方墨那边,似乎已经踏入了一个她难以理解的、由“格物”驱动的全新疆域。这鸿沟,不仅仅是奇技淫巧的差距,它可能意味着未来海权、军力乃至国力的代差。若那“铁船”成队出现在大唐沿海……这个念头让她凤眸微凛。
制度的异质。 “元首”、“副帅”、“五年任期”、“百姓富足敬仰”……这些词汇构建起的图景,与她所精通、所依赖、也正在全力掌控的这套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帝国体系格格不入。它像一种无声的挑战,质疑着她所追求和维系的权力模式的终极合理性。东方墨似乎在证明,没有世袭皇权,没有庞大的官僚内耗,国家同样可以强盛,甚至可能更具活力。这让她在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被颠覆的危险,并非即刻的军事威胁,而是理念与合法性上的潜在冲击。
个人的映照。 这是最让她心绪复杂的一层。东方墨的成功,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映照出她武媚权力之路的另一面。她得到了无上的权柄,却也深陷于宫廷倾轧、朝堂博弈、母子猜忌的泥沼之中。她运用权术驾驭群臣,平衡各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耗费无尽心力。而东方墨,似乎跳出了这个轮回,在一个全新的地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实现了另一种形态的“强大”与“自由”。这种对比,让她在志得意满的权力巅峰,品尝到一丝难以言说的、属于个人的失落与……不甘。他仿佛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看,除了在你设定的棋局里挣扎,世界还有别的玩法,甚至更精彩。
力量的局限。 她清晰地认识到,尽管贵为天后,权倾朝野,但对于远在海外、实力不明、且显然拥有超乎寻常技术与组织能力的华胥,她目前能做的极为有限。跨海远征?劳民伤财,胜负难料,绝非明智之举。经济封锁?海上商路千丝万缕,难以彻底断绝,且可能反伤大唐自身。派遣细作?或许可行,但对方既有墨羽根基,渗透与反渗透能力恐怕不容小觑。
种种权衡之下,一股强烈的、不愿被比下去的执念,如同野火般在她胸中复燃,迅速压过了那一丝失落的涟漪。
她不能允许东方墨,以这种方式,在她掌控的天地之外,证明一条“更优”的道路。她必须向自己,也向这冥冥中注视着的对手证明,她选择的这条路,她所攫取和运用的权力,同样能够缔造不输于他的辉煌与强盛!
她的步伐渐渐坚定,最终在殿内那幅巨大的《九州山河图》前停下。目光掠过图上标注的洛阳、长安,掠过边疆的烽燧与运河的脉络。
“来人。”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仪,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一名心腹女官应声悄然而入。
“传谕,”武媚并未转身,目光依旧停留在山河图上,语气不容置疑,“着令将作监、军器监,限期三月,呈报所有在研格物项目,尤其是关乎舟船、军械、水利之新法、新器,凡有建言或奇技者,不拘出身,厚赏擢用。”
“另,命市舶司严密监控南海商路,凡涉及海外新奇之物、异域见闻,尤其是……与名中带‘华’、‘胥’、‘墨’之地相关的人、货、讯息,需即刻详查记录,密报于朕。”
“还有,”她顿了顿,微微侧首,烛光映照她半张脸,明暗不定,“告知北门学士,着手整理历代贤后、女杰辅国安邦之典籍事例,尤其是……那些能体现‘坤德承天’、‘母仪造化’之功业者,朕要阅览。”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迅速。她没有选择直接对抗那遥远的华胥,而是将这股压力转化为内在驱动力,她要加速大唐自身的“格物”进程,她要更严密地掌控信息,她也要开始着手,从历史与经典中,为她这“天后”的权位,寻找和构建更坚实、更超越前人的理论基石与光辉叙事。
东方墨有他的华胥,她有她的大唐。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她绝不会,也绝不能,输在这条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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