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寝殿内,灯火被慌乱的内侍们拨得更亮,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开的、令人心悸的死寂。数名被紧急召来的御医,轮流跪在榻前,手指颤抖地搭上李弘那冰冷异常、毫无生息的手腕,又翻开他那涣散无神的瞳孔查看,最终,几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绝望。
为首的院正御医,须发皆白,此刻亦是面色灰败,他艰难地转向闻讯踉跄赶来的李治,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陛……陛下!臣等无能!殿下……殿下脉息已绝,瞳孔涣散,身……身已僵冷……乃,乃猝发风疾,心脉衰竭之兆……已然……已然……薨了!”
“薨了”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李治早已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上。
他原本就因车马劳顿和洛阳湿冷气候而缠绵病榻,此刻被内侍勉强搀扶而来,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听到御医的宣判,他浑身猛地一僵,那双因久病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着榻上那仿佛只是沉睡的儿子。
“不……不可能!”李治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内侍,踉跄着扑到榻前,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李弘冰冷的脸颊,摇晃他僵硬的肩膀,“弘儿!弘儿!你醒醒!看看父皇!父皇在这里!你醒过来啊——!”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不可置信,迅速转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悲怆欲绝,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令人闻之心碎。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动了他沉疴的旧疾,他只觉喉头一甜,猛地侧头,“哇”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直喷出来,溅落在明黄色的御榻边缘,触目惊心。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左右内侍、御医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李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众人的臂弯中,目光呆滞地望着榻上再无回应的爱子,老泪纵横,口中只反复喃喃:“吾儿……吾儿弘……是父皇害了你……是父皇让你太过操劳……是父皇之过啊……” 悲痛与自责,几乎将这个病弱的帝王彻底击垮。
长安,大明宫。
当太子“骤发急病,药石罔效,已然薨逝”的八百里加急噩耗传至时,武媚正在批阅奏疏。她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茫然,继而转为巨大的悲痛。
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不会的!弘儿……我的弘儿!” 眼泪瞬间涌出,沿着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她甚至不需要刻意表演,那种计划成功后隐秘的狂喜与骤然听闻“死讯”时应有的母性悲痛,在她体内激烈冲撞,反而形成了一种极其逼真的、近乎崩溃的哀伤表象。
她立刻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准备銮驾,她要亲赴洛阳,她要……亲眼确认。
抵达洛阳时,武媚已是一身缟素,面容憔悴,眼圈红肿,被宫女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完全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慈母模样。
她不顾舟车劳顿,径直闯入临时安置太子灵柩的偏殿。李治正被人搀扶着,守在灵前,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陛下……”武媚扑到李治身边,与他相拥而泣,哭声哀戚,“我们的弘儿……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然而,在悲声稍歇的间隙,她抬起泪眼,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具尚未盖棺的梓宫,声音带着一丝固执的、仿佛无法接受现实的哽咽:“臣妾……臣妾不信!弘儿一向身体尚可,怎会突然……让臣妾再看看他!再看一眼我的孩儿!”
李治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并未察觉异样,只是悲痛地挥了挥手。
武媚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棺椁。她俯下身,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仔细逡巡着棺内那具经过李恪和华胥秘术处理、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的“遗体”。她甚至伸出手,用指尖(隔着丝帕)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僵硬的皮肤,感受着那真实的死亡触感。
确认无误。这绝非伪装,而是真正的死亡状态(以她的认知和时代局限而言)。
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轰然落地。狂喜如同岩浆,在她心底奔腾,却被她用更汹涌的泪水死死压住。
她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悲鸣,仿佛最后一丝支撑也被抽走,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恰到好处地“昏厥”在身后侍女的怀中。
“天后!天后悲痛过度,昏过去了!快传御医!” 殿内顿时又是一阵忙乱。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被宫女们七手八脚抬下去“救治”的武媚,那紧闭的眼睫之下,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冷而满足的光芒,一闪而逝。
悲声震动洛阳宫,天子呕血,天后昏厥,太子英年早逝的阴云,沉重地笼罩了整个帝国东都。而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也在这极致的悲恸与混乱中,悄然进入了最后的实施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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