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树,一夜之间全秃了。不是砍的,那树皮树干还好端端立着,可每片叶子都掉得精光,地上厚厚一层绿,像是夏天突然就死了。
今年夏天,热得邪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李家坳的黄土路晒得冒起一层虚烟。狗都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懒得叫唤。村民李国华蹲在自家院门槛上,瞅着远处那座墨绿色的山,心里头直犯嘀咕。
他那婆娘,王有琴,端着一盆洗菜水出来,“哗啦”一声泼在院坝上,激起一股土腥气。“你个砍脑壳的,蹲在这里当门神嗦?还不去把后坡的草锄一锄!一天到黑就跟个木桩桩一样!”
李国华没回头,闷闷地吐了口烟圈:“锄个锤子!你眼瞎了嘛?没看到后山不对劲?”
王有琴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远处那座山,是村子依靠的大山,平日里林木葱郁,看着就让人心安。可今天,那山色确实有点怪,靠近山顶那一大片,颜色深得发黑,像是泼了墨,跟山腰以下的绿色泾渭分明。
“有啥子不对嘛?天热,树叶子晒蔫了呗。”王有琴不以为然,“你莫在那里神戳戳的,赶紧给老子干活去!”
“放你娘的屁!”李国华站起来,有些烦躁,“那叫晒蔫了?那他妈是整个秃了!老子今早上去放夹子,看得清清楚楚!一棵棵树上,叶子掉得精光,偏偏又没刮风没下雨,邪门得很!”
王有琴听他这么说,也上了心,眯起眼睛仔细瞧。这一瞧,心里也咯噔一下。那山顶的黑色,确实不是浓绿,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秃败颜色。“真的诶……咋回事?遭虫了?”
“虫你妈卖批!啥子虫一晚上能把半座山的叶子啃光?地上落的叶子都还是绿的!”李国华越想越觉得瘆人,“我看啊,怕是惹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你莫吓老子哦!”王有琴朝他背上捶了一拳,力道却不重,心里也有点发毛。山里人敬山畏神,对这种反常事最是敏感。
“吓你?老子才没得闲心吓你!”李国华压低了声音,“你忘了老辈子讲的山鬼了?”
“山鬼?”王有琴脸色变了变,“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哪个还晓得是真是假。”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国华把烟屁股扔地上,用脚碾灭,“这两天都莫往那边去,等看看情况再说。”
话是这么说,但李家坳屁大点地方,有啥风吹草动,半天就能传遍。不到晌午,全村人都知道后山秃顶的事了。人们聚在村头的大黄桷树下,七嘴八舌地议论。
“肯定是得罪山神爷了!” 老辈子李三公拄着拐棍,一脸严肃,“我跟你们讲,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民国那时候,也有过一回,山上的树莫名其妙秃了,结果没多久就闹土匪,死了好多人!”
“三公,你莫扯把子哦,现在啥子年代了,还有土匪?” 年轻后生狗娃子不信邪,“我看就是病虫害,或者天气太极端了。”
“你娃儿懂个卵!” 李三公瞪了他一眼,“这山里头的东西,玄乎得很!你不信?不信你晚上上去看看?”
狗娃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了。大白天看着那秃噜噜的山顶都觉得心里发毛,更别说晚上了。
村长李建国皱着眉头:“都莫吵了!我已经给乡里打电话反映了,看是不是林业站的人来看看。在这之前,大家伙儿都小心点,特别是家里有娃娃的,看紧了,莫要往山边上跑。”
话虽如此,人心里的好奇和恐惧是压不住的。接下来两天,关于后山的各种猜测在村里蔓延。有人说半夜听到山上有女人哭,又像是笑,声音尖得刺耳朵;有人说看见秃顶那片林子晚上有绿幽幽的光一闪一闪;还有人说自家养的狗,一到晚上就冲着后山方向龇牙低吼,拉都拉不住。
李国华心里更是不安。他家的土狗黑子,从前天晚上开始就不对劲。不叫,也不闹,就趴在窝里,浑身发抖,喂食也不怎么吃。他婆娘王有琴晚上起夜,回屋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推醒李国华。
“国华……国华……醒醒!”
“搞啥子嘛?大半夜的!”李国华睡得正香,被推醒一肚子火。
“我……我刚刚看到窗户外头……有个影子飘过去……”王有琴声音都在抖。
“影子?啥子影子?怕是树影子哦!”李国华不耐烦。
“不是树影!”王有琴带着哭音,“高高的,细细长长的,不像个人……它……它好像还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睛是两个窟窿,空的……”
李国华心里一寒,嘴上却骂骂咧咧给自己壮胆:“看你妈卖批!肯定是你看花眼了!一天到黑疑神疑鬼,裤儿都要吓尿了!”话虽难听,他还是起身下床,抄起门后的锄头,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外面月色很好,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除了几声虫鸣,啥也没有。夜风拂过,院角的竹林沙沙响。
“龟儿子,屁都没得一个!”李国华松了口气,关上窗户,“睡你的觉!再瞎鸡巴说,老子把你撵出去!”
王有琴被他吼得不敢再吱声,但这一夜,两口子都没睡踏实。
第三天,乡林业站来了两个人,戴着草帽,背着仪器。村长陪着他们,又叫上几个胆大的后生,包括不信邪的狗娃子,一起上山去看。李国华本来不想去,但被村长点了名,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越往秃顶的那片林子走,气氛越诡异。山脚下还是正常的夏日山林,鸟叫虫鸣,闷热潮湿。可一踏入那片秃了的区域,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不是一般的静,是死寂。虫不叫了,鸟不飞了,连风好像到了这里都停了。
那些树,大多是些松树和青冈木,此刻光秃秃地立着,枝杈扭曲地伸向天空,像一个个绝望的骷髅。地上的落叶堆积得厚厚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却是一种不正常的、湿漉漉的绿色,仿佛刚离开树枝不久,但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类似植物腐烂的甜腥气,闻着让人头晕。
“日他先人板板,这啥子味道?”狗娃子捂着鼻子骂道。
林业站的人也是面面相觑,拿出仪器东测西测,一脸困惑。“奇怪,土壤没问题啊……也没发现大规模的虫卵或者病菌……”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照射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凌乱的光斑,非但没让人感到暖和,反而觉得那光线冷冰冰的。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格外响亮。
李国华总觉得脊梁骨发冷,好像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来路被层层叠叠的秃树干挡住,视野受限,更添了几分压抑。
“看那儿!”一个后生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树喊道。
众人围过去,只见那棵老松树的树干上,大概齐人高的地方,树皮被蹭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木质。那痕迹很新,不像是动物磨蹭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抓过,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略显凌乱的划痕。
“这是啥子东西搞的?熊?”村长问。
林业站的人凑近仔细看,摇了摇头:“不像,熊爪子不是这样的。这痕迹……太细了,倒像是……像是人的手指,但又长得多,而且力道极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人的手指?可能在山里生活的人,谁会有那么长的手指,那么大的力气?
没人再说话,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他们继续往前走,又发现了更多奇怪的痕迹。有的树枝被折断了,断口新鲜;地上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似人非人的印记,但因为落叶太厚,看不真切。
在这片死寂的秃树林里转了近一个小时,除了这些诡异的痕迹,一无所获。没有野兽,没有病虫害的证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被窥视感。
“邪门,太邪门了。”一个林业站的工作人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我干这行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这没法用科学解释啊。”
村长李建国脸色也很难看:“先下山吧,回去再说。”
一行人如蒙大赦,赶紧掉头往下走。说来也怪,一走出那片秃顶的区域,各种声音又回来了,鸟叫虫鸣,热风扑面,虽然闷热,却让人感到一种重回人间的踏实。
下山路上,没人说话,大家都闷头赶路,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回到村里,消息传开,恐慌更甚。林业站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是某种未知的极端气候现象,建议暂时封山,观察一段时间。
封山令下来了,但有些东西是封不住的。
李国华家就住在山脚下,受影响最大。他家的黑狗,自从那晚王有琴看到影子后,就彻底废了,整天蜷缩在窝里,不吃不喝,没过两天,竟然死了。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李国华把狗拖到后山脚埋了,心里堵得厉害。晚上睡觉,他也开始觉得不对劲。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东西,有时是极轻微的摩擦声,有时好像听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不敢再开窗,每晚都把门窗插得死死的。
王有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还非得让李国华搂着。两口子以前那点床笫之事也彻底没了心思。王有琴有一晚缩在李国华怀里,哆哆嗦嗦地说:“国华,我咋觉得……那东西……盯上咱家了?”
“放屁!”李国华骂了一句,但手臂却收紧了,“睡你的觉!老子明天就去镇上买点鞭炮回来,崩崩晦气!”
其实他心里也怕。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山鬼的传说。老人们说,山鬼不是鬼,是山里的精怪,是山神爷座下的东西,亦正亦邪。它高兴了,能保佑你狩猎顺利,找到好山货;要是惹恼了它,它就能让你家宅不宁,甚至莫名其妙地丢命。山鬼喜欢模仿人,但学不像。它会学人哭,学人笑,学人走路,但仔细听、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声音空洞洞的,那影子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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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过处草木凋零,因为它身上带着一股“死气”。
死气……李国华一个激灵,想起了那片秃顶的林子,还有地上那些绿得发邪的落叶。
难道……真的是山鬼回来了?
这天夜里,李国华被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地起身,走到墙角的夜壶边解决。刚提上裤子,就听到一种声音。
是一种……摩擦声。
嘶啦……嘶啦……
很轻,很慢,就像是用指甲在轻轻刮擦木板。
声音来自窗外。
李国华的睡意瞬间全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仔细听。
嘶啦……嘶啦……
那声音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仿佛就在窗外,正对着他们的床。
月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棂的格子阴影。李国华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床上。王有琴似乎睡得很沉,没有动静。他又看向窗户。
就在这时,摩擦声停了。
世界一下子陷入绝对的寂静。
李国华等了好一会儿,再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那是自己的幻觉。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窗户纸上,似乎有个影子极快地一闪而过。
很高,很细长。
李国华头皮炸开,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冲到门边,抄起顶门杠,对着窗户方向大吼一声:“哪个狗日的在外头!给老子滚!”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把床上的王有琴也惊醒了。
“咋了?国华?咋子了?”王有琴带着哭音问。
李国华没理她,举着顶门杠,心脏砰砰狂跳,死死地盯着窗户。
外面,依旧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显得那么正常,又那么刺耳。
不过,那一夜之后,怪事渐渐少了。窗户外的刮擦声再没出现过,王有琴也没再看到那个细长的影子。后山秃顶的那片林子,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又慢慢冒出了新芽,虽然长得慢,但总算有了点绿色。
村里人也逐渐敢在山脚下活动了,只是没人再敢轻易深入那片曾经秃顶的区域。大家心照不宣,绝口不提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一个集体的噩梦。
林业站最后的结论是某种罕见的、突发性的植物病害叠加极端气候,至于细节,含糊其辞。村民们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但也没人深究。有些事,弄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只有李国华心里清楚,那绝不是啥子病害。他后来壮着胆子去埋黑狗的地方看过,发现狗坟旁边的一小丛灌木,叶子也掉光了,枝干上也有几道浅浅的抓痕。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一个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李国华和王有琴坐在院坝里吃晚饭,晚风习习,带着稻谷即将成熟的清香。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温柔的黛青色。
王有琴扒了口饭,小声说:“好像……没事了哈?”
李国华“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炒腊肉,嚼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座沉默的大山。
山还是那座山,沉默,厚重,孕育着生机,也隐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怕是走了。”李国华含糊地说了一句。
“啥子走了?”王有琴问。
李国华没回答,只是低头吃饭。有些话,不能说破。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李家坳的乡村怪谈里,悄悄地又多了一个。关于那个夏天,一夜秃顶的山林,死寂中诡异的刮擦声,和那个细长飘忽的影子。老人们在茶余饭后,会压低了声音,对好奇的晚辈提起:莫要轻易得罪大山,那山里头啊,住着东西哩。它不高兴了,就会出来走一走,提醒一下忘了规矩的人。
夕阳彻底沉下山脊,天边只留下一抹绚丽的晚霞,映照着层层梯田和安静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狗在远处懒洋洋地叫着,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安宁、美好。
只是在那片巍峨的山影笼罩下,这份美好里,似乎永远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古老自然的、令人敬畏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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