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调解室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浸染着铁锈、尘埃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应急冷光手电被林静巧妙地固定在头顶一根裸露的、偶尔滴落冷凝水的管道上,投下冷白而有限的光晕,将众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锈蚀剥落的墙壁上,如同一出无声而压抑的皮影戏。
宋墨涵靠在顾锦城身侧,短暂汲取了几分钟令人安心的温暖与支撑后,医者的责任感便如同本能般苏醒,驱散了部分虚弱感。她轻轻挣脱顾锦城环抱的手臂,尽管动作细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看向蜷缩在角落,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威尔逊,声音虽因失血和疲惫而略显低沉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能穿透恐惧的柔和:“威尔逊先生,轮到你了。”
威尔逊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宋墨涵,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紧挨着她、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般始终不离她左右的顾锦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最终还是沉默地、带着一丝长期压抑下形成的驯顺,将那条布满新旧伤痕、污垢几乎渗入皮肤纹理的手臂伸了过来。手臂上,除了物理创伤,还有一些不自然的、仿佛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过的浅白色痕迹。
顾锦城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将受伤的左臂小心地置于身侧,避免压迫伤口,右臂则微微支撑着身体,形成一个既能随时发力保护宋墨涵,又不妨碍她工作的稳固姿态。他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雷达,一半落在宋墨涵专注的侧脸、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健操作的手指上——那手指因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中而有些发红;另一半则如同无形的探照灯,警惕地笼罩着整个调节室,从唯一的入口到威尔逊任何可能产生威胁的细微动作,再到队员们脸上每一丝情绪变化。即使在此刻短暂的休整中,他依然是这支陷入绝境的小队最坚固的盾牌和最冷静的大脑。
宋墨涵打开所剩无几的医疗包,取出最后一副无菌手套戴上,动作因体力透支而稍显迟缓,但一旦开始检查,那份刻入骨髓的专业与精准便瞬间回归。她先用生理盐水浸湿的纱布,极其轻柔地擦拭威尔逊手臂上的污垢,露出底下错综复杂的伤痕。有陈旧的、边缘泛白如同干涸河床的切割伤,有疑似被尖锐物体反复抓挠留下的深色印记,更有几道新鲜的、皮肉微微外翻的擦伤,边缘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红肿。
“这些新的伤口,污染严重,需要彻底清创,有几道甚至需要缝合,”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威尔逊,语气自然流露出安抚,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刚刚还持械相向、精神濒临崩溃的陌生人,而只是一位需要帮助的病患,“会有点疼,忍耐一下。”她从医疗包深处找出仅剩的一小支局部麻醉剂,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在了最深的那道伤口周围——尽管她知道,接下来的旅程中,这支麻醉剂或许能救更重要的命,但医者的本能让她无法对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
威尔逊身体猛地紧绷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但没有退缩,只是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宋墨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里面除了残存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外,更多了一种近乎贪婪的、对于“正常”关怀与接触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干裂的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警戒、利用便携式多频段信号接收仪和能量探测器试图捕捉外界任何蛛丝马迹的许泊均,忽然抬起了头。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战术目镜,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调节室内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格外清晰:“检测到异常能量读数,脉冲频率不稳定,源头不明,距离约一点五公里,方位角七十三,正在…呈锯齿状轨迹缓慢移动。波动模式……与数据库记录的‘幽影’核心能量签名有百分之四十二的相似度,但频谱更宽,更……杂乱无序,像是……多种能量源的混合体或者某种……受损、不稳定的个体。”
调节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被抽空。
队员们刚刚因短暂休整而稍有放松的神经立刻如同上紧的发条,武器被无声地调整到待击发状态,保险打开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赵青和张伟默契地对视一眼,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入口两侧,身体紧贴冰冷的金属墙壁,枪口对外,构筑起第一道防线。
威尔逊的身体反应最为激烈。他猛地一颤,脸上刚刚因得到救治而褪去一点的恐惧骤然加深,转为惨白。他像是被无形的针扎到,一把抓住宋墨涵正在为他缝合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瞬间蹙起了眉,手中的持针器差点脱手。“是它们!是清道夫!它们闻到活物的味道了!是你们!是你们身上的血腥味和能量残留引来的!”他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刺耳,眼神再次被狂乱占据,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放开她。”顾锦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威压,瞬间切割开威尔逊的视控。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威尔逊,如同两把出鞘的冰刃,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碾压性的气势。整个调节室的温度仿佛都因他这句话骤降了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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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仿佛被实质的寒意击中,下意识松开了钳制宋墨涵的手,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向后缩了缩。
宋墨涵揉了揉被捏出红痕的手腕,没有立刻斥责威尔逊,只是用平静得近乎残酷的语气陈述事实:“威尔逊先生,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如果你的伤口因情绪激动而崩裂,或者感染失控引发败血症,在这缺乏有效医疗条件的地方,你撑不过四十八小时。到时候,无论外面来的是什么,你都会是第一个倒下的。”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外表的狂乱,直视其内心深处残存的求生欲,“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互相指责只会加速灭亡。让我帮你处理好伤口,保持基本的战斗力,我们才能共同应对接下来的危险。活下去,才有希望搞清楚这一切。”
她的话语像是一捧混合着冰碴的清泉,冷静地浇在威尔逊濒临燃烧的情绪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颓然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身体依旧因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但至少,那狂乱的火焰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宋墨涵不再多言,加快手上的动作。清创、缝合、上药、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稳,仿佛外界骤然升级的紧张气氛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需要处理的伤口和需要安抚(至少是暂时稳定)的病人。顾锦城始终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额角不断渗出又被她用手背随意擦去的冷汗,看着她因极度专注而紧抿失去血色的唇线,看着她明明自己虚弱不堪、摇摇欲坠,却依然将专业、冷静与那份独特的温柔贯彻到底的坚持。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心疼与骄傲在他胸腔中交织、膨胀,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见过她在无菌手术台上冷静执刀、掌控生死的模样,见过她在战火硝烟中匍匐前进、冒死救人的勇敢,也见过她私下里偶尔流露出的、只在他面前展现的柔软与依赖。但每一次,她都能给他带来新的震撼。这份于极端恶劣环境下依然璀璨绽放的职业操守与人性光辉,比任何他见过的坚船利炮、高科技武器都更能冲击他这颗被战火与生死淬炼得坚硬无比的心。
当宋墨涵为威尔逊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并递给他几片宝贵的口服抗生素时,外面的异常能量读数似乎停止了移动,但仍在一定范围内徘徊不定,探测器发出的微弱蜂鸣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们……可能在徘徊,或者在评估,等待最佳时机……”威尔逊吞下药片,声音依旧沙哑,但逻辑似乎清晰了一些,也许是抗生素,也许是宋墨涵的话起了作用,“这里……这个调节室是少数还能维持最低限度‘静默场’的地方之一,干扰它们的感知……但只要出去……或者我们在这里弄出太大动静,比如开火……静默场就会过载失效……”
“我们暂时不能移动,”顾锦城立刻做出了决断,声音沉稳有力,瞬间稳定了有些浮动的人心,“锦舟需要至少两小时才能初步恢复对动力甲的核心操控,你和墨涵的体力、伤势也需要时间。这里,是目前已知最安全的选择。”他的目光扫过所有队员,最终落在宋墨涵因过度疲惫而苍白如纸的脸上,“轮流警戒,两人一组,一小时轮换。其他人,包括你,宋医生,抓紧时间休息,强制入睡。许工,持续监控能量读数,每五分钟汇报一次,有任何变化立即警告。林静,清点我们剩余的所有物资,食物、水、弹药、能源、药品,我要精确数字。”
命令清晰明确,队伍立刻高效运转起来。赵青和张伟负责第一轮警戒,林静协助许泊均监控环境数据流,同时开始仔细清点所剩无几的物资,表情凝重。
调节室重新陷入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寂静中,只有探测器偶尔的蜂鸣、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宋墨涵因虚弱而略显急促的喘息。
处理完威尔逊的伤口,宋墨涵的体力终于透支到了极限。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软倒在地。
顾锦城一直分神关注着她,见状立刻伸出右臂,再次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侧相对干净的地面,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她冰凉的手指和手臂。“闭眼,休息。这是命令。”他的话语简短,带着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力度,同时将一条从自己背包里拿出的、带有体温的保温毯仔细地裹在她身上,甚至细心地将边缘掖好。
这一次,宋墨涵没有再坚持。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短暂松弛,让她再也无法抵抗沉重如铅的眼皮。她顺从地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耳边是他强健而平稳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黑暗中最可靠的鼓点;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独特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硝烟、汗味、血腥和清冽的药味。在这危机四伏、前路未卜的绝境之中,这个怀抱成了她唯一可以短暂停泊、放下所有防备的港湾。
她轻轻闭上眼,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担忧着队员们的安危,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抓着他腰侧染血的作战服布料,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与寒冷中最可靠、最不愿放手的浮木。
顾锦城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却难掩深深憔悴的睡颜,冷硬的心房像是被某种滚烫而柔软的东西彻底填满了,又酸又胀,几乎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不会压迫到她自己或他的伤口,然后用未受伤的右臂,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节奏稳定地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历经磨难、终于得以安眠的孩子。这个充满保护与怜惜意味的动作,与他平日杀伐果断、令行禁止的硬汉指挥官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在此刻这间狭小、冰冷的避难所里,显得无比自然,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角落里,威尔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在冰冷绝望的废墟中相互依偎、彼此守护的两人,看着那铁血军官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未曾宣之于口却深沉如海的爱意与疼惜。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波动,那里面混杂着茫然、一丝久违的羡慕,以及……某种被触动的回忆。他缓缓抬起自己刚刚被妥善包扎好的手臂,看着那洁白的纱布在昏暗光线下如此醒目,与周围肮脏、锈蚀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勉强照亮了他尘封记忆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对着顾锦城的方向,也像是沉溺在自身回忆里的自言自语,低声嗫嚅道:“往西……大概三公里……穿过那片被称为‘巨兽之肠’的废弃主通风管道矩阵……可能……可能有一条备用的能源维护通道……很久以前……我在早期结构设计图的一个角落里看到过标记……不知道……不知道那通道还在不在,有没有被堵死……”
顾锦城拍抚宋墨涵的动作微微一顿,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投向威尔逊,试图从他那张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但老人却像是耗尽了刚刚鼓起的全部勇气,说完便立刻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塞进墙壁的缝隙里,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但这微弱、不确定的信息,却如同在无尽的黑暗迷雾中,投下了一颗可能引路的、闪烁着微光的石子。尽管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尝试的方向。
顾锦城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怀中沉睡的宋墨涵脸上。臂膀上缝合处传来的阵阵钝痛依旧清晰,怀中人轻飘飘的重量与微弱的体温也真实可感。在这座吞噬了无数生命、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巨大遗迹腹地,在这间被绝望、恐惧和冰冷机器包围的狭小避难所里,爱情并非甜言蜜语和花前月下,而是绝境中的相互支撑与依靠,是生死关头的绝对信任与托付,是我将后背与你,你将伤痛予我的毫无保留。它是淬炼于战火、鲜血与生存考验之中的坚韧柔情,是烙印在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生命印记,是他们穿透这无尽黑暗、追寻渺茫生机时,最深沉、最持久、也最温暖的力量源泉。
他低下头,一个极其轻柔的、近乎虔诚的吻,如同羽毛拂过,无声地落在宋墨涵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上。
寂静的哨站深处,两颗心在绝境中紧紧依偎,共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或者,下一场更加猛烈风暴的降临。而希望的种子,或许已在细微处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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