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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你们拜祖先,我拜的是活人
    清明将至,京城的风里还带着残冬的冷意。

    太庙外那尊新铸的青铜鼎,在晨光中泛着幽黑的光泽。

    鼎身尚未刻字,却已成了满城争议的中心。

    三十六家世族联名上书,奏请拆除此鼎,言辞激烈——“庶民立鼎,亵渎宗庙;姓氏无序,乱纲悖礼。”奏折连夜递入宫中,朝野哗然。

    而七王妃苏锦黎,只在正名坊内静坐了一夜。

    她没去辩,也没上疏自陈。

    第二日清晨,三百六十面素帛长幡便已备齐,每面绣着一个姓氏,墨线勾边,沉实有力。

    有“陈”“李”“周”,也有“骆”“岑”“巫”,皆出自《无祠者名录》申报册中的真实姓名。

    赵九龄亲自督工,命人将幡旗按顺序悬于太庙前广场两侧,随风轻扬,如一片沉默的林海。

    “持幡者可亲至太庙前悬挂,”告示贴出,“一人一姓,一幡一名。”

    第一日天未亮,便有人来了。

    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裹着洗得发灰的粗布袄子,手拄竹杖,颤巍巍捧着一面“陈”字幡。

    她站在鼎前,仰头望着那空荡荡的铜鼎良久,忽然张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陈二狗,种了一辈子地,连坟头都没立碑……今天我要让他姓得响亮!”

    她说完,亲手将幡插进石槽。

    风吹起幡角,猎猎作响,仿佛回应她的呐喊。

    越来越多的人从城南、城北赶来。

    有人抱着孩子的旧襁褓,上面用炭笔写着名字;有人提着半截朽木牌位,说是祖上传下的唯一信物;还有人什么也没带,只报出父亲的名字,就跪在鼎前磕了个头。

    没人喧哗,也没人阻拦。

    因为七王爷萧澈早已下令,王府暗卫沿街列守,不执刀,不喝令,只静立如松。

    百姓见了,反倒更觉安心。

    与此同时,一道奏章由紫宸殿直送御前。

    萧澈请设“庶人祭典”,定于每年清明开放太庙东偏门,供无爵者进香缅怀。

    礼部尚书当场拍案:“古来祭祀,唯贵者通神,岂容泥腿子踏进太庙?”拒不拟定仪程。

    萧澈不恼,只淡淡道:“既然礼部不愿,那就让懂‘礼’的人来写。”

    当晚,柳婉娘在正名坊灯下翻遍古籍,终从一本残破的《慈云观供养录》中寻得灵感。

    她执笔三更,拟出《平民祭礼》三章:奉名、诵事、传灯。

    奉名——朗读亡者生平,不再以“某氏之夫”“某门之妾”代称;

    诵事——众人共读一份契约文稿,誓约“不遗忘、不沉默、不重复”;

    传灯——河畔放灯,每盏灯上写一名字,随水流远去,象征记忆不灭。

    没有焚牲血祭,没有三跪九叩。

    取而代之的是言语与光,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郑重凝视。

    裴文昭拿到抄本时正在大理寺批卷,一口气读完,久久未语。

    末了,他放下纸页,低声道:“这才是真正的‘敬’,不是怕,是记得。”

    然而世家不会坐视。

    赵九龄查得清楚:安国公苏震霆暗中联络三十六家大族,密谋在春祭当日发动“静跪请愿”。

    计划由百名年过七旬的老翁身穿孝服,跪堵太庙甬道,声称“万民共愤”,逼朝廷废除鼎制与祭典。

    这招狠毒——借老人之躯行胁迫之事,若强行驱赶,便是不孝;若退让,则前功尽弃。

    但赵九龄并未立即拆局。

    他在临行前五日,命几名暗卫扮作茶客,潜入这些老翁常去的几家茶楼。

    话不多说,只低声议论一句:“听说七王妃要在祭典上公布‘谁家祖宗做过亏心事’?”

    再添些模棱两可的细节:“好像有名单……牵扯到百年前的井祭……连沈家老宅地基下都挖出了东西。”

    消息如细针,扎进人心。

    起初无人当真。

    可越近年节,风声越紧。

    有人梦见祖坟冒黑烟,有人发现家中族谱少了一页,更有几位老翁夜里惊醒,喃喃念着从未听过的女人名字。

    到了出发前夜,原定百人,竟有二十七人称病告退。

    有的说突然咳血,有的说腿脚失灵,还有一个直接让人抬着棺材上门,哭喊着要提前办丧事避灾。

    苏震霆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焚信,气得砸了砚台。

    “她根本不怕争,她是要把我们的恐惧,变成她的阶梯!”

    窗外,夜雨初歇。

    太庙前,三百六十面姓氏幡在湿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双未曾合上的眼睛。

    苏锦黎独自立于鼎前,手中握着一份尚未公开的名录誊本。

    纸页微黄,墨迹清晰。

    她低头看着第一页上的三个名字,指尖缓缓划过——

    周允安,举报贪腐失踪;

    李阿姐,抗税而亡;

    陈二狗……春祭当日,天未亮透,太庙前已聚满了人。

    寒雾弥漫,三百六十面素帛长幡在微光中轻轻摇曳,像一片无声的森林缓缓呼吸。

    百姓们自发排成长队,不喧哗,也不推挤,只是静静等待。

    他们中有农夫、织工、码头苦力,也有背着孩子的妇人、拄拐的老者。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点什么——一张纸条、一块布片、甚至是一根刻了字的竹签。

    苏锦黎一身素白深衣,外罩青缎披风,发间无钗,唯有一支铜簪束发。

    她站在新铸的青铜鼎前,手捧一卷黄纸誊本,《无祠者名录》首册。

    风拂过她的鬓角,吹起纸页一角。

    她开口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周允安,举报贪腐失踪;李阿姐,抗税而亡;陈二狗,终生未娶,只为养活三个战乱中失怙的孤儿……他们没有牌位,但有名字。”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仿佛连风都停了。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拳头,更多的人只是怔住,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历史”——不是史官笔下的功过,而是活生生的人,在泥泞里挣扎过、死去、又被遗忘。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我爷爷叫赵大夯,修河堤累死的!”

    那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瘦小身子站在父亲肩头,脸涨得通红,喊完便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仿佛怕被谁抓走。

    可这一声,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

    “我娘姓吴,难产没了,连坟都没有!”

    “张老拐,给你们萧家修过王府西墙!”

    “林三妹,教村里的女孩认字,被说是妖言惑众沉了塘!”

    一声接一声,起初零落,继而连成片。

    没有组织,无需号令,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名字,就这样被亲人之口重新唤出。

    有的带着哭腔,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轻如叹息,却全都穿透晨雾,撞上冰冷的宫墙。

    远处高台上,苏震霆立于帷幕后,脸色铁青。

    他手中那根紫檀拐杖猛地一顿,咔的一声断裂,半截掉在地上,滚入尘埃。

    他嘴唇颤抖:“她不是在祭鬼……她是在招魂!”

    而鼎前,苏锦黎闭了闭眼。

    她听见了。

    不只是名字,更是压抑百年的呜咽与怒吼。

    这些声音本该湮灭于野史残卷,却被她用一面旗、一场礼、一次宣读,拉回人间。

    当晚,正名坊灯火未熄。

    一名蒙面人翻墙而入,怀里藏着火折子,直扑存放名录的铁柜。

    可还未触到柜门,脖颈已被钢钳般的手扣住。

    赵九龄从梁上跃下,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

    审讯不出半个时辰,那人便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原是苏婉儿身边贴身丫鬟翠缕,受国公夫人密令,专为焚毁所有涉及“林氏”的记录。

    “夫人说……那些名字不能留,尤其‘林’字开头的,全都要烧干净。”

    她抽泣着补充:“若办成,就许我嫁给你……”

    赵九龄冷笑,将供词封入漆匣。

    消息送至苏锦黎手中时,她正坐在灯下翻阅明日要呈递御前的《春祭实录》。

    听完禀报,她指尖顿了顿,随即提笔写下三份抄录指令:刑部一份,昭告天下此案涉公器私用;国公府门贴一份,让满府上下都看看,主母如何驱奴犯法;最后一份,则夹进实录正文之前。

    她在首页落墨:“有些人怕的不是火,是名字被念出来。”

    写罢合卷,她抬眼看向窗外夜色。

    片刻后,低声吩咐:“别关押她。送去义所安置,换身干净衣裳,赐名‘念春’,每日抄录《无祠者名录》即可。”

    侍从迟疑:“不罚?”

    苏锦黎没回答。

    她只望着案头那盏孤灯,火焰微微跳动,映出她眸底一丝极淡的怜悯。

    三日后清晨,念春跪于正名坊外,求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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