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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听钟的人,才是钟声
    冬祭前三日,天未亮透,太常寺外的广场已围满了人。

    三百名百姓从城南城北各坊征召而来,有卖菜的、挑担的、扫街的,也有私塾先生和落第秀才。

    他们被领到一处搭起的试听台前,每人发了一枚铜牌编号,坐下时还彼此打量,低声议论:“这是要干啥?真能让咱们听皇家祭祀的乐?”

    没人相信自己能碰上这等事。

    可沈琅站在台上,一身素色深衣,腰佩正音令,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越如钟:“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的,只问一句——你们觉得,什么声音才算‘对’的?”

    台下一时静了。

    她没再多言,抬手一挥。

    编钟轻响,旧律《祀天乐》缓缓奏起。

    调子庄重,节奏规整,是几十年来祭典上反复使用的那一版。

    可台下众人听着,脸上却无波澜,有的甚至微微皱眉,像是听见了不相干的事。

    一曲终了,记录官上前询问感受。

    “挺好听。”一人说。

    “听着累。”另一人嘀咕,“像背书。”

    “没啥感觉。”卖炭翁搓着手,老实答道,“就跟庙里和尚念经似的。”

    沈琅点头,示意换乐。

    新律响起那一刻,风仿佛都停了。

    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肃穆,而是一种沉入血脉的柔和。

    宫商角徵羽流转自然,像春水流过石缝,像母亲拍着孩子入睡的节拍。

    台下开始有人动容,几个妇人眼眶泛红,一个老妪悄悄抹泪。

    最令人震动的是那个卖炭翁。

    他忽然浑身一颤,喃喃道:“这调儿……像我娘哄睡时唱的谣。”话出口,他自己都愣住,继而老泪纵横,“四十多年了,我还以为忘了。”

    全场寂静。

    记录官笔走如飞,将每一句反馈如实录下。

    孩童们更是当场哼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接上了后半段旋律,仿佛这曲子本就长在他们的记忆里。

    韩四娘立于人群后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她注意到角落里三个衣着体面的男人——不像平民,坐姿也太稳。

    每当新律奏响,他们便交换眼神,一人低头记了什么,迅速藏进袖中。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压:礼部的人,果然来了。

    但她没动。

    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试听结束,结果连夜整理成册。

    三百份反馈,七成以上称新乐“更顺耳”,六成说“心里踏实”,还有十一人明确表示“旧乐听着像逼人下跪”。

    更有意思的是,十岁以下孩童中,九成能复述主旋律,而面对旧律,几乎无人记得。

    苏锦黎在七王府灯下翻完这份册子,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粗粝却真实的字句。

    她想起前世,礼乐改革胎死腹中,柳元衡一句“庶民不懂雅音”便堵死了所有声音。

    那时她还年轻,以为理性能胜迷信,后来才明白——权力从不惧怕道理,它怕的是被看见。

    如今,她把道理藏进了百姓的耳朵里。

    次日清晨,她亲自将册子送至大理寺。

    裴文昭正在案前磨墨,见她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接过册子逐页细读。

    许久,他放下纸页,眼中竟有灼光。

    “你做了件极危险的事。”他说。

    “我也做了件极必要的事。”她平静回应。

    他忽而一笑:“那我就再陪你疯一次。”

    三日后,《礼乐听证条例》初稿现世。

    其中明确提出:凡涉及宗庙、祭祀、朝仪的重大礼制变更,须经不少于三百名非官籍民众参与试听评议,且支持率过半方可进入议政流程。

    消息传出,刑部尚书私下派人送来一句话:“此法若行,百年之后,百姓也能管住朝廷的钟。”

    而另一边,韩四娘带回了另一条线的进展。

    她顺着苏锦黎所命,彻查宫中焚香记录,发现皇后每月所用“静心檀”,皆由一名赵姓老妇供奉,名为赵婆子,居城南贫巷,身份卑微,却十年不断进出尚仪局侧门。

    更关键的是,那香料批单上盖的印鉴残迹显示,其原料出自西山旧窑——正是十二年前焚毁乐谱的同一地点。

    韩四娘未惊动她,而是派一名忠心女婢假作病困流民,在赵婆子门前昏倒。

    老人心善,收留照料。

    一夜之后,女婢悄然带回半页残谱碎片,焦黑边缘,字迹残缺,却仍可辨认:

    “贞和九年,诏令毁‘清商角’,违者诛族。”

    苏锦黎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冷。

    清商角——那是她生母生前最后修订的乐章,也是当年唯一能与皇室正统抗衡的民间音律体系。

    母亲因此被构陷“以乐乱政”,贬为贱籍,最终郁死冷院。

    原来,不只是篡改,是系统性地抹除。

    她缓缓合上残页,放入袖中。

    窗外雪又落了下来,覆住京城的喧嚣,也掩住了某些即将苏醒的往事。

    当晚,她独自坐在书房,取出一枚烧焦的小木哨,不过寸许长,表面裂纹密布,却被人长久摩挲得光滑温润。

    这是她重生归来时,贴身藏着的唯一遗物。

    据说是母亲临终前托人送出,说:“若我女儿活着,听见这调子,就会回来。”

    她一直不信鬼神,可每当夜深人静,吹起这哨,总有一缕极低的共鸣在耳边响起,像是谁在远处应和。

    或许,是时候去见一个人了。

    她起身,披上黑斗篷,脚步轻缓地走向门边。

    外面风雪未歇。

    城南的方向,一盏孤灯在寒夜里微微摇曳。

    夜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苏锦黎的斗篷上,发出细碎如低语般的声响。

    她踏过积雪覆盖的窄巷,脚步轻而稳,像一把刀滑过冰面。

    城南贫巷静得异样,连犬吠都听不见,唯有那盏孤灯,在赵婆子屋檐下微微摇曳,像是风中将熄的魂。

    门未上栓。

    她推门而入时,炉火正奄奄一息地跳动。

    赵婆子蜷在炕角,听见动静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一缩:“谁?”

    “我不是来害你的。”苏锦黎解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冷却无杀意的脸,“我只是想知道——十二年前,西山窑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却不肯开口。

    她手撑着墙要起身赶人,动作却僵在半空——苏锦黎从怀中取出那枚烧焦的小木哨,轻轻放在桌上。

    火光映照下,焦黑的纹路清晰可见,哨口处一道刻痕,正是西山窑乐工代代相传的身份印记。

    赵婆子浑身一震,像是被雷击中。

    她跌坐回去,伸手又缩回,反复几次,终于颤抖着将木哨捧起,贴在胸口。

    眼泪无声滚落,砸在枯瘦的手背上。

    “你……你是……陈家的女儿?”她哽咽着,“不,不对,陈姑娘早就……”

    “我是她的女儿。”苏锦黎声音很轻,却像钉子般扎进空气里,“我活下来了,也回来了。”

    老人突然嚎啕起来,不是哭,更像压抑多年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

    “我们不是不愿传……是不敢啊!”她指着自己的嘴,又猛地抓向耳朵,“那天晚上,来了黑衣人,一句话不说,只放火烧了谱库。他们说——再有人吹清商角,全家都要变成哑巴!我男人就是那晚回来后失声的……三年没说过一个字,临死前还用手比划着‘别吹’……”

    她说着说着,开始发抖,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苏锦黎静静听着,心口像压着一块千年寒冰。

    她早知母亲之死非偶然,却不知这场清洗如此彻底——不止毁人,更毁声;不止灭谱,还要灭记忆。

    “是谁下令的?”她问。

    赵婆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极度恐惧,随即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见领头的人说了一句……‘此音逆天,不可留’……”

    逆天?

    苏锦黎冷笑。所谓逆天,不过是触碰了某些人不容置喙的权柄罢了。

    她没有再逼问,只是轻轻收起木哨,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留下一小袋银钱和一句低语:“若您还记得任何片段,请让韩四娘知道。这不只是为了我母亲,也是为了所有被夺走声音的人。”

    风雪依旧。

    她走出小院,回头望了一眼那盏灯。它还在亮着,微弱,却不肯熄。

    这一夜,七王府书房灯火未熄。

    苏锦黎焚香净手,铺开《礼乐听证条例》最终稿。

    墨香氤氲中,她在末尾添上最后一行字:

    “凡因政令被迫中断传承之乐脉,由国家出资重启,并予原传人及其后代名誉追复。”

    笔锋落下,窗外忽有钟声悠悠传来。

    不是宫中试钟,也不是太常寺晨律。

    那是民间的钟,粗糙、不准,却齐整地响在同一个调上——新律《祀天乐》的主旋律,正在这座沉睡的城里悄然苏醒。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