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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和离
    庄助与卫青归来的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想一睹这两位不费一兵一卒,便退敌千里的英雄。

    平阳公主的马车,恰好经过长街。

    她掀开车帘,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身披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年轻身影上。

    卫青。

    他瘦了,也黑了。

    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年的青涩,被南疆的烈日与杀伐之气,淬炼得只剩下磐石般的坚毅。

    可他依旧挺拔如枪。

    平阳公主的心,猛地一紧。

    她放下车帘,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她催促着车夫,归心似箭。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热茶,不是香汤。

    是卧房内,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陌生女人的脂粉香。

    是那张凌乱不堪的床榻,和榻上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肉体。

    她的夫君,平阳侯曹寿,正拥着一名美艳的侍婢,酣睡正浓。

    平阳公主在门口站了许久。

    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转身,对身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管家,下达了成为寡妇前的第一道命令。

    “备车。”

    **********

    与此同时,刘彻牵着卫子夫,踏入了长乐宫。

    这里没有光。

    陈旧的檀香气味,混杂着时光腐朽的味道,凝滞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坐着一个仿佛已经死去多年的石像。

    窦漪房。

    这是她首次主动召见卫子夫。

    她没有开口,威压却已笼罩整座大殿。

    “孙儿,携卫夫人,给皇祖母请安。”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枪。

    卫子夫随他下拜,姿态谦卑,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抬起头来。”

    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卫子夫依言抬头,目光却垂落在地,避开了那道纱幔。

    “卫、子、夫?”

    “是。”

    “你平息了永巷时疫,献上了神谷。却也敢为你的弟弟,以皇嗣要挟。”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你想要什么?”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淬了毒的,没有任何遮掩的陷阱。

    卫子夫的呼吸没有丝毫错乱,声音清晰地落在死寂的大殿中。

    “子夫不求封赏,亦不求恩宠。”

    “子夫所求,陛下安康,大汉万年。”

    她的头颅低垂,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子夫所做一切,皆为陛下,皆为大汉。”

    “至于卫青,因为子夫相信陛下慧眼,而子夫的弟弟,更不会辜负陛下赏识,为将来我大汉在匈奴面前,攻守易型的一天。”

    纱幔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像冰凌碎裂。

    许久,纱幔后递出一方锦盒,里头躺着的正是可号令大汉千军万马的虎符。

    “皇帝,你很好。这虎符,祖母交给你保管了。”

    “记住,以民为天。”那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刘彻接过锦盒,恭敬:“是,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退下吧。”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死气。

    刘彻微微颔首,攥着卫子夫的手腕,大步走向宣室殿的方向。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回兰林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朕,要看策论。”

    兰林殿内,灯火通明。

    成堆的竹简被搬了进来,墨香与木质的清香取代了长乐宫的腐朽。

    这是秋闱的策论。

    是刘彻向天下所有不甘的灵魂,发出的战书。

    “匈奴何解?”

    “贫富何平?”

    “郡县何收?”

    刘彻扯下外袍,亲手拆开一卷竹简,眉宇间满是帝王的审视。

    “朱买臣,家贫,好读书,其妻不堪其苦,弃他而去。他言,‘安能以富贵骄人,以贫贱羞人’。有骨气。”

    他将竹简随手丢在一旁,语气里满是不屑。

    “空谈仁义,不过是第二个辕固生,无用。”

    卫子夫没有说话,只是将另一份竹简,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司马相如。”

    刘彻的语气带着轻蔑,仿佛早已看透了此人。

    “朕知道他,一曲《凤求凰》,骗得卓王孙之女当垆卖酒,风流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策论的文字上,却再也移不开了。

    “……天子穆然,珍马、狗、奇异物充后宫,穷奢极欲,非所为也。所为者,察善否,选贤能,握权柄……”

    卫子夫的指尖,点在最后一句上。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揭示一个秘密。

    “陛下看的是他的风流。”

    “臣妾看的,是他的野心。”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针,精准地刺入刘彻的心里。

    “他不是在写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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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告诉陛下,如何做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还有您此前所召见的严助呢?”

    “善于辞令、能言善辩。”刘彻眸中闪过光芒。

    而在卫子夫所指的角落,恰好有一封刚批阅完的竹简。

    “陛下,若要论真能解当前内忧的,主父偃这封策论,当属天下最大阳谋。”

    上面正是卫子夫数月以来都在拜读的——主父偃的藩王策论。

    刘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光芒一闪而过。

    “此人策论,与你我数月前所思,不谋而合!好啊!”

    朱买臣的骨,司马相如的智,严助的辩,主父偃的策论……

    这些人,都将是他的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宫人的惊呼与阻拦。

    “殿下!殿下不可!”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个人影踉跄闯入。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

    她发髻散乱,钗环不整,眼眶通红。

    哪里还有半分长公主的雍容与体面。

    她没有行礼,径直冲到刘彻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她从袖中抓出一件东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摔在刘彻的御案上。

    是一件男子的亵衣。

    上面,是交错的唇印与令人作呕的秽迹。

    “曹寿。”

    平阳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恨意。

    “他,在我的榻上,与一个贱婢。而且,还在外面养了一个孩子。”

    一句话,让兰林殿的空气瞬间凝固。

    卫子夫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去扶她。

    平阳却一把推开她,目光扫过卫子夫,最后又死死锁住刘彻。

    “我为他操持侯府,为他周旋朝堂,自问无愧于他!”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

    “他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大汉的阳信长公主,要与他和离!”

    “和离”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殿内轰然炸响!

    公主和离,列侯蒙羞。

    这不是家事。

    是国耻。

    刘彻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猛然攥紧。

    桌案上的竹简,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状若疯癫的姐姐,看着她带来的奇耻大辱。

    这是在打他刘彻的脸。

    这是在打整个刘氏皇族的脸。

    正在此时,殿外侍卫高声通传,声音洪亮,穿透了殿内的压抑。

    “陛下,太中大夫卫大人,回来了!”

    刘彻眉头一皱。

    “宣。”

    卫青身披甲胄,步履生风,带着东瓯的风尘与杀气,踏入殿中。

    他一眼便看到了失态的平阳公主和地上的污物,神情一滞,但立刻收回目光,单膝跪地。

    “陛下,东瓯捷报!”

    “讲。”

    刘彻的声音冷得像冰。

    “庄助大人不辱使命,已迫使闽越国退兵,东瓯国递交国书,以举国之力内迁,希望陛下能批准。”

    “好!如此一来,闽越国也不敢来犯!但,这只是缓兵之计,想要根除……”

    刘彻一句话,像一块冰块砸在地上。

    殿内的气氛却并未因此缓和。

    卫青起身,立在一旁,对眼前的诡异场景手足无措,像一尊格格不入的石像。

    一边,是皇家的奇耻大辱,一个失控的长公主。

    另一边,是南边大捷的战报,一份刚到手的政治资本。

    刘彻的呼吸,停了。

    他看着哭到失声的姐姐。

    看着她脚下那件肮脏的亵衣。

    看着恭敬肃立的卫青,和那份东瓯的捷报。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桌案,落在那份主父偃的策论上。

    对外,南越已平。

    对内,王侯盘踞。

    一个完美的借口。

    一份沉重的国策。

    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刘彻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拿起另一份空白竹简,用朱砂笔在上面重重写下两个字:

    可用。

    他没有看平阳,而是看向卫青,声音里没有安慰,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冰冷。

    “卫青,你此次南下,可见到那些列侯封地,是何等光景?”

    卫青一愣,不知皇帝为何有此一问,只能如实回答。

    “回陛下,封地之内,列侯自征赋税,自设官吏,俨然国中之国。”

    刘彻点点头。

    他将那份写着“可用”的竹简,轻轻放在司马相如的策论之上,转向平阳。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断。

    “皇姊。”

    “朕,允你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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