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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裂痕
    “哀家闻天地合德,阴阳协和,故有《关雎》之咏,以彰夫妇之义。”

    “今太中大夫卫青,秉忠贞之性,怀韬略之才,功着云台;夏氏婵,毓兰质于庭,承温惠之德,娴礼法于宫闱。”

    “天作之合,宜室宜家。”

    “赐夏氏于卫大夫为妻,择吉日行纳彩之礼,太常卿主婚。”

    “凡有阻此姻缘者,以违制论。”

    一道来自长乐宫的懿旨,如同一场迟来的、淬了毒的倒春寒,落在了建章营。

    玄色丝帛,上绣金凤。

    那金凤的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天下所有不自量力的妄念。

    卫青站在那里,没有接旨。

    传旨的内侍将懿旨高高托在手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整个建章营的校场,死一般寂静。

    数百名羽林卫,方才操练的喊杀声犹在耳边,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只剩下寒风卷过铁甲的呜咽。

    他们的目光,敬畏、同情、复杂,最终都落在那一卷华贵而冰冷的丝帛上。

    这道懿旨,是泼天的荣耀。

    也是杀人的利刃。

    它将卫青,将卫氏一族,钉在了一个忠烈未亡人的名分上。

    更将他与平阳公主之间,用皇权,用礼法,生生劈开一道万丈深渊。

    卫青终于抬手。

    他的手很稳,稳得像一块铁。

    他接过那重若千钧的丝帛。

    “臣,卫青,叩谢隆恩。”

    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被冻结。

    他转身,没有看任何人。

    玄色甲胄在寒风中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冰冷而决绝。

    他翻身上马。

    战靴磕碰马镫,清脆,利落。

    坐骑长嘶一声,铁蹄踏碎残雪,朝着宫城的方向亡命般疾驰而去。

    他必须去长乐宫。

    他的阿姊,已在那里。

    *****************

    长乐宫内,檀香幽浮。

    王娡正在修剪一盆绿萼梅,金剪开合,咔嚓声清脆,像在剪断什么人的痴心妄想。

    卫子夫站在她身后,身形笔直,一言不发。

    “哀家知道你为何事而来。”

    王娡放下金剪,声音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却听得人骨头发寒。

    “子夫斗胆,曾以南宫公主之尊,换母后一个承诺。”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

    “母后曾言,和亲人选,由子夫自己去找。”

    “如今,璇玑远嫁,也算了了母后一桩心事。”

    “母后又为何要越过陛下,直接下旨,为卫家指婚?”

    王娡缓缓转身,脸上是悲天悯人的慈和。

    眼眸深处,却毫无温度。

    “卫夫人,你在质问哀家?”

    “子夫不敢。”

    卫子夫垂下眼帘。

    “子夫只是怕,母后此举,会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哦?”王娡笑了,笑意讥诮。

    “哀家为忠烈之后指婚,为皇帝爱将牵线,是天大的恩典。”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像蛇在吐信。

    “还是说,你觉得,你弟弟卫青,配不上一个寡妇?”

    “又或者,你觉得,哀家这道懿旨,挡了某些人的路?”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望向宫外。

    “卫夫人,你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人能碰,什么人,不能碰。”

    “哀家这是在为皇家挽回颜面,是在帮你弟弟,斩断不该有的念想!”

    “你,应该谢恩。”

    话音未落,殿外内侍高声通传。

    “平阳长公主到——”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一身盛装,步履生风,面若寒霜。

    她没有先拜见王娡,而是径直走到卫子夫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一个是大汉夫人,一个是大汉长公主。

    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声却强大的压迫感。

    “母后。”

    刘莘这才转向王娡,屈膝一礼,声音冷得像冰。

    “儿臣听闻,您为卫青指了一门亲事?”

    王娡看着眼前联手的两人,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

    好一出姐妹情深。

    可惜,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

    “平阳来得正好。”

    王娡故意不唤刘莘小字,反而加重“平阳”二字。

    意在提点,她刘莘,终究是平阳侯的妻。

    王娡的目光越过刘莘,重新落在卫子夫身上。

    “哀家正与卫夫人说起此事。”

    她没有理会刘莘的质问,反而像一个真正慈爱的长辈,温和地看着卫子夫。

    “卫夫人,你弟弟卫青,因为你,而成为皇帝青睐的朝廷新贵之臣。”

    “他劳苦功高,哀家为他择一贤妻,以安其心,更是为了表彰卫家的忠诚。”

    “这桩婚事,于国于家,于情于理,都是一桩美谈。”

    王娡的语调始终温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卫子夫。

    “卫夫人,你身为卫青的亲姊,当着长公主的面,你告诉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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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家这桩媒,做得好不好?”

    “这门亲事,你卫家,是接,还是不接?”

    “你,是赞同,还是反对?”

    一瞬间,整个长乐宫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皇权、礼法和孝道编织的,无法逃脱的陷阱。

    说不好,是当众驳斥太后,是大不敬。

    说好,就是亲手将刀子递出去,捅向自己的弟弟,也捅向身边的盟友。

    平阳的呼吸一滞,她猛地看向卫子夫。

    卫子夫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寸寸发白。

    她的脑中,属于第一世卫子夫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响!

    不。

    前世那卫府的血,不能再流。

    私通宫女的罪名,不能再担。

    平阳的误解,仲卿的十年蹉跎,那个叫王桑的女人趁虚而入……

    那条死路,她绝不再走!

    卫子夫的眼中,所有挣扎与痛苦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属于执棋者的清明。

    她缓缓地,屈下了双膝。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将要被风雪压断的翠竹。

    她俯首,声音清晰却空洞。

    “臣妾……替弟卫青,叩谢母后隆恩。”

    平阳的身体剧烈一颤。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看着俯身在地的卫子夫,又看看御座上笑容悲悯的王娡。

    一股冰冷的,被背叛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的心。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王娡的逼迫。

    而是卫子夫的……选择。

    为了卫家的荣华,为了宠妃地位的稳固,她选择牺牲自己的弟弟,也牺牲了她平阳。

    “好。”

    平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她笑了,笑得凄厉而嘲讽。

    “好一个卫夫人。”

    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看王娡一眼,而是死死地,刻在卫子夫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曾经的信任与亲密,寸寸碎裂,化为冰冷的怨恨与决绝。

    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乐宫。

    那背影,骄傲如初,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孤绝。

    卫子夫跪在原地,没有动。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碎了。

    但她更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王娡放下戒心。

    只有这样,才能让平阳彻底与曹寿决裂,真正站在她这一边。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仲卿,在未来,真正地,将这位长公主,迎回自己府上。

    这一跪,不是屈服。

    是她布下的,最深,也最痛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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