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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母子
    长乐宫。

    风过殿角,铜铃声清越,却透着彻骨的凉意。

    窦太后薨逝后,这座宫殿便换了主人。

    新主人王娡,不好熏香。

    殿内只余金玉木石的冰冷原味。

    田蚡瘫软在宣室殿的消息,比风还快。

    王娡端坐主位,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蝉,脸上无波无澜。

    她谁也未曾传召,只静静坐着,像一尊等待祭品的冰雕。

    内侍通报:“陛下驾到!”

    刘彻一身玄色常服,步入殿内。

    宫人们无声退下,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母后。”

    刘彻躬身行礼,姿态是恭敬的,脊梁却是笔直的。

    王娡没有让他起身。

    她的目光凝在玉蝉上,声音平滑如冰面。

    “哀家听说,丞相今日在宣室殿,给你跪下了。”

    “是。”

    刘彻答得坦然。

    “为何?”

    “朕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朕问他,大汉的将士,是只知有将军,还是该知有天子。”

    王娡摩挲玉蝉的手,停了。

    殿内死寂。

    这寂静是一张拉满的弓,弦上搭着无形的箭。

    王娡在瞄准,刘彻在等待。

    他们是母子,也是天下最顶尖的两个弈者。

    终于,王娡抬眼。

    那双曾助她从平民之女攀上后位的眼,此刻寒意逼人。

    “彻儿,你是在借田蚡的嘴,敲打整个王家?”

    刘彻缓缓直起身,迎上母后的目光,脸上浮现一抹苦笑,近乎委屈。

    “母后明鉴,朕若真想动舅父,何须等到今日?”

    他向前两步,声音压低,带着母子间才有的亲近。

    “当年辽东大火,淮南王借题发挥,舅父与群臣一同逼宫,朕可有过半句怨言?”

    王娡的眼神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加冰冷。

    “所以,今日你羽翼稍丰,便要来清算旧账了?”

    她冷笑一声,话语尖刻。

    “彻儿,你以为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真是为了江山社稷?”

    “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你只是想把权力,从我们王家手里,夺回去。”

    刘彻脸上的苦笑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母后,第一次发现,亲情这张牌,已经不好用了。

    “母后,您误会了。”

    “哀家没有误会。”

    王娡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太后的威仪。

    “昔日周亚夫,平七国之乱,功高盖世,先帝为何赐死?”

    “不就是因那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这道理,你懂,我懂,田蚡也懂!”

    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刘彻。

    “可你忘了,如今的大汉,北有匈奴,内有诸侯。”

    “田蚡是丞相,是你舅父,是王家为你立在朝堂上的一把刀!”

    “你今日折辱他,便是自断臂膀!”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君权’,动摇国本,这就是你做天子的智慧?”

    刘彻沉默地看着她,任由那股逼人的气势压来。

    王娡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她以为自己赢了这一回合。

    “哀家已经派人去请你舅父了。”

    她退回主位,重新坐下,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

    “你们当着哀家的面,把话说清楚。”

    “彻儿,别让母后为难。”

    这是最后通牒。

    是要他当着外戚领袖的面,向王家低头。

    刘彻却笑了。

    不是苦笑,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笑。

    “母后,不必等了。”

    他平静地开口。

    “舅父现在,应该正在府中写请罪的奏章。”

    王娡的瞳孔猛地一缩。

    刘彻从袖中取出的,不是什么温润的玉器。

    而是一卷薄薄的竹简,那正是此前张汤所查的奏报。

    他没有呈上,只是在自己掌心缓缓展开。

    “这是上个月,南军八校尉与武安侯府的宴饮名单。”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王娡的心狠狠一沉。

    “这是十日前,长水校尉胡建,在酒后之言。”

    “他说,‘丞相令,不敢不从;陛下诏,未尝得闻’。”

    “这是三日前,北军一位军侯上呈的密报。”

    “说军中操练,只呼‘武安’,不提‘长安’。”

    刘彻每说一句,王娡的脸色便白一分。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有孺慕,只剩下帝王的森然。

    “母后,您说,若朕今日不敲打舅父,明日,这份名单送到御前,它还是名单吗?”

    “它会变成一份谋逆的罪证。”

    “到那时,周亚夫的今日,就是田蚡的明日。”

    “朕,保不住他。”

    “您,也保不住整个王家。”

    竹简被他轻轻合上,“啪”的一声轻响,如同惊雷。

    王娡身子一软,跌坐回御座上,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是来商量的。

    他是来通知她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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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殿的逼跪,不是试探,而是将军。

    长乐宫的对峙,不是博弈,而是绝杀。

    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而她,和他那个愚蠢的弟弟,却懵然不知,甚至还妄图反制。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疲惫。

    “罢了。”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像是被压垮了所有心气。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看着儿子那张年轻却深不见底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田蚡那边……哀家会去说。”

    “只是你日后行事,莫要再这般急烈。”

    “今日之事,终究是伤了你舅父的心。”

    这已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后的体面。

    “朕明白。”

    刘彻躬身,重新恢复了那个恭顺的儿子模样。

    “改日,朕亲自去丞相府,向舅父赔罪。”

    王娡无力地挥了挥手。

    “去吧。”

    刘彻转身,走出长乐宫。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他脸上的恭顺与孺慕,尽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宫门外,卫青一身甲胄,已等候多时。

    他看到了天子出来,刚要行礼。

    刘彻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步。

    一句冰冷的话,割开了夜色。

    “去告诉董仲舒,名单上的人,让他安排门下儒生,挨个去‘讲学’。”

    “三日之内,朕要看到丞相称病告假的奏章。”

    “还有,满朝文武盛赞‘独尊儒术’的附议。”

    卫青身体一僵,躬身领命。

    “诺。”

    他抬起头时,只看到天子玄色的衣角,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那背影,再无半分少年模样。

    而是一头,真正开始巡视自己领地的,噬人猛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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