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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决堤
    元光三年春,乍暖还寒。

    一封来自东郡的八百里加急,撕裂了长安城尚在萌芽的春意。

    黄河,于瓠子口决堤。

    起初,那只是舆图上一片被朱笔圈出的地名,是朝堂奏报里冰冷的数字。

    可当告急文书如雪片般堆满未央宫的案头,文字便活了过来。

    它们化作了滔天浊浪,化作了千里泽国。

    十六郡,沦陷。

    百万流民,哀鸿遍野。

    天灾,这两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长安每个人的心头。

    宣室殿内,落针可闻。

    汉武帝刘彻端坐于御座,一动不动,只用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刺眼的红色舆图。

    殿下,百官垂首,连呼吸都藏了起来。

    那龙椅上坐着的不是人,是一头沉默的猛虎,他越是安静,那股无声的威压便越是令人窒息。

    终于,有人动了。

    丞相田蚡从队列中走出。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朝服,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肃穆,眼底却有一丝藏不住的亢奋。

    他先是痛陈灾情,言辞恳切,仿佛心系万民。

    而后,他声调陡然拔高,话锋如刀。

    “陛下!”

    田蚡叩首于地,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黄河决堤,非是偶然!此乃天谴!”

    “天谴”二字,如巨石入水,满殿哗然。

    田蚡身后,数名儒生官员立刻出列,齐刷刷跪倒一片。

    “丞相所言极是!此乃上天示警!”

    为首的御史大夫更是涕泗横流,声嘶力竭。

    “陛下登基以来,穷兵黩武,轻启战端!马邑一役,便是上天垂怜!如今陛下不思悔改,擢升卫青,编练新军,日夜筹谋北伐,早已天怒人怨!”

    “黄河之水,源于天!天河决口,正是上苍最严厉的警告!”

    “请陛下顺应天意,下罪己诏!”

    “请陛下罢黜兵事,与民休息!”

    一声声“请陛下”,织成一张大网,向御座上的刘彻当头罩下。

    田蚡跪在最前,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嘴角却已微微上扬。

    他要用“天人感应”这把刀,逼这位年轻的天子低头。

    他要借百万灾民的哭声,把皇帝好不容易收拢的权力,再夺回来。

    刘彻静静地看着殿下跪倒的身影,看着田蚡那张写满“忠君”的伪善面孔。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另一侧的武将队列。

    卫青、公孙贺等人双目圆瞪,手背青筋暴起,若非军法束缚,早已上前。

    刘彻的视线在卫青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扫过全场。

    惊慌者,幸灾乐祸者,冷眼旁观者。

    一张张面孔,一幕幕众生相,尽入其眼。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刺穿了所有嘈杂。

    “依丞相之见,朕该如何?”

    田蚡心中狂喜,以为皇帝已然服软。

    “为今之计,当务之急有三。其一,陛下立刻下罪己诏,祈求上天宽恕。其二,停止新军编练,裁撤军费,尽数用于赈灾。其三……”

    他刻意停顿,终于露出了獠牙。

    “赈灾之事,关乎国本,非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臣以为,当由朝中元老统一调度,方能万无一失。”

    言下之意,治灾的主导权,钱粮的调配权,都要交到他田蚡手中。

    刘彻听完,竟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是一片冰原。

    “丞相所言,甚是有理。”

    田蚡一怔,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德高望重之元老……”

    刘彻缓缓站起,踱步走下御座,目光在群臣中巡视,像是在挑选一件趁手的兵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田蚡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能看到自己总揽大权,号令天下的风光。

    然而,刘彻的脚步,却停在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

    一身半旧的朝服,在满殿华冠中,格格不入。

    魏其侯,窦婴。

    自田蚡拜相,窦氏一脉被清洗殆尽,这位前任丞相,便成了朝堂上一个活的牌位。

    无权,无势,恰似一介闲散之人。

    “魏其侯。”

    刘彻的声音响起。

    窦婴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他躬身行礼:“臣在。”

    刘彻走到他面前,竟亲自伸手将他扶起。这个动作,让满殿的空气都变得尖锐起来。

    “黄河决口,万民倒悬。朕思来想去,满朝文武,唯有魏其侯,有安邦定国之才,有心怀天下之德。”

    刘彻的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田蚡的脸上。

    “朕,今日便命你为治河总管,持节前往灾区,总领十六郡赈灾、治水之一切事宜!”

    “地方官吏、驻军将校,但凡有所需,皆可先斩后奏!”

    满殿死寂。

    田蚡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碎裂。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彻,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用窦婴?

    用他最大的政敌窦婴?

    还赐予先斩后奏的大权?

    这不是给了窦婴一把尚方宝剑,让他去自己的地盘上,名正言顺地大开杀戒吗!

    窦婴也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年轻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没有半分戏谑。

    他沉寂多年的血,在这一刻,重新开始奔流。

    “老臣……”他声音干涩,“身体……恐有……”

    “嗯?”刘彻目光如炬。

    窦婴无奈摇头,叩首道:“遵旨!”

    刘彻满意颔首,转身走回御座。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如死灰的田蚡,语气平淡。

    “丞相,朕此举,可算是顺应天意,任用贤良了?”

    田蚡浑身剧震,冷汗刹那间湿透了背脊。

    他明白了。

    他从头到尾,都被耍了。

    什么天谴,什么罪己诏,都是皇帝将计就计的诱饵。

    真正的杀招,是这个看似荒唐的任命!

    皇帝将窦婴这把刀,亲自递到了自己面前,逼着自己眼睁睁看着他,一刀刀割下自己的肉!

    “陛下……圣明……”

    田蚡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重重叩首,再也抬不起头。

    一场由天灾引发的朝堂风暴,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

    夜已深。

    刘彻独自一人坐在宣室殿,挥退了所有内侍。

    直到卫子夫端着一碗参汤,悄然走入。

    “陛下,用些汤吧。”

    刘彻抬起头,眼中的寒意尚未散尽。

    他看着卫子夫,忽然问:“梓潼,你说,朕今日这步棋,走得如何?”

    卫子夫没有回答。

    她走到舆图前,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那片汪洋。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轻声念着。

    “可若是河道中淤泥太多,它便回不了海,只会冲毁堤坝,为祸人间。”

    她转过身,迎上刘彻的目光,眼神清澈而锐利。

    “陛下今日,不是在治水。”

    “而是在清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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