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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迷途
    白狼口。

    风沙吹在脸上,带着要把人风化成沙砾的粗粝。

    李广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他身下的岩石,在夜里被冻得像冰,那股寒意顺着甲胄的缝隙,一直钻进骨头里。

    大军出塞,第七日。

    骠骑将军霍去病,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早已率领着最精锐的先锋,如一柄烧红的匕首,扎进了茫茫大漠的深处,不知去向。

    而他,李广,曾经名震匈奴的“飞将军”。

    却被大将军卫青,死死地摁在了这个连狼都不愿拉屎的白狼口。

    给出的军令,冠冕堂皇——“截断匈奴右路耳目,以为侧翼”。

    这算什么侧翼?

    这里除了永不停歇的风,连一根匈奴人的马毛都见不着。

    这不是侧翼。

    这是流放。

    是用他这把老骨头的寂寥,去反衬霍去病那个黄口小儿即将到来的赫赫战功。

    营地里,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死气。

    三千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一个个靠着沙丘,眼神黯淡地望着头顶那片灰黄色的天空。

    没人说话。

    连骂娘的力气,都被这无休无止的风给吹散了。

    绝望,比马粪的味道更浓郁,更刺鼻。

    李广攥紧了拳头。

    他一生所求,不过“封侯”二字。

    可他的命数,就是这么“奇”。

    功劳总在指尖溜走,侯爵之位,永远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

    这,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出征。

    难道,真的要在这白狼口,听着风声,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吗?

    不!

    他不甘心!

    “报——”

    一声嘶哑的呼喊,像一块石头砸破了死寂的冰面。

    一名斥候滚下沙丘,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嘴唇干裂如树皮。

    “将军!”

    斥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

    “正西三十里,发现……发现了一面令旗!”

    李广猛地站起,一把抓住斥候的衣领,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花甲老人。

    “什么令旗?!”

    “是匈,匈奴的!”

    斥侯喘着粗气,眼中爆发出光芒。

    “还有马蹄印!看痕迹,是一支千人队,簇拥着一个……一个小王!他们想绕过我们,往大漠深处去!”

    千人队!

    一个小王!

    李广的呼吸,瞬间变得滚烫。

    这不是主力,但这是一块足以砸开侯爵大门的功劳!

    他猛地摊开舆图,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吓人。

    “西边……”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上划过。

    卫青的军令,是让他死守白狼口,不得擅动。

    可军令,是死的!

    战机,是活的!

    放走这支队伍,他们必然会为主力带去警讯!

    对!

    主动出击,才是最好的防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干涸的心中,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将军,大将军的军令是……”一名副将凑上来,满脸忧色。

    “军令?”

    李广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金属的质感。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难道要我李广,眼睁睁看着一个匈奴的王,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吗?”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士兵,眼中都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

    “我李广的兵,不是用来看家的!”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抽出那把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战刀。

    刀锋,直指西方!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老态,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渴望。

    “全军出击!”

    “随我,去砍一个封侯的功业回来!”

    “吼!!”

    压抑了七天的死气,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三千铁骑,没有丝毫犹豫,调转马头,追随着他们心中唯一的战神,冲入了那片未知的风沙。

    追击,持续了整整一天。

    起初,所有人都很亢奋。

    马蹄印清晰,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但渐渐的,一切都变了。

    太阳像一个恶毒的眼球,悬在头顶。

    水囊见了底。

    连一人三马的配置,都开始有战马倒下,口吐白沫。

    最可怕的是……

    他们迷路了。

    眼前的沙漠,每一处沙丘都一模一样,像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

    风一吹,之前还清晰可见的马蹄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彻底失去了方向。

    舆图,在这片被神遗忘的死地,成了一张无用的废纸。

    那股熟悉的死寂,再一次笼罩了这支孤军。

    这一次,还多了一种名为“恐惧”的味道。

    “将军……我们……我们好像走错了……”

    副将的声音,干得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水源已经告罄,马也快撑不住了。”

    “我们……回去吧?”

    回去?

    李广环顾四周。

    来路早已被风沙吞没,哪里还有回去的路?

    他攥着缰绳的手,渗出了冰冷的汗。

    难道,他李广“数奇”的命,真的要应验在此地?

    难道,他不仅拿不到功勋,还要带着三千信任他的袍泽,活活渴死在这片不毛之地?

    悔恨与冰冷,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轰隆隆——”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如远雷的声音,从地平线下传来。

    不,不是雷。

    是马蹄声!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是匈奴人!他们追上了!

    李广猛地一夹马腹,冲上一处高高的沙丘。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地平线的尽头。

    出现的,不是他预想中的千人小队。

    而是一道黑色的潮水。

    一道无边无际,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的黑色潮水。

    那潮水卷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无数狼头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

    那根本不是什么千人队!

    那是伊稚斜单于座下最精锐的左谷蠡王部!

    至少一万铁骑!

    他们不是在逃跑。

    他们是在从容地行军!

    而自己,这可笑的三千骑兵,像一个追着猛虎尾巴跑的傻子,一头撞进了虎口!

    一个冰冷而荒谬的念头,击穿了李广的头颅。

    他没有迷路。

    那串马蹄印,那面令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诱饵。

    一个专门为他这种渴望战功、不甘寂寞的老将,量身定做的陷阱!

    匈奴人,早就知道他在这里!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李广突然仰天大笑。

    笑声里,是无尽的悲怆、荒凉,与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

    他笑得眼泪从浑浊的眼角飙了出来。

    “好!”

    “好一个匈奴王!”

    “我李广一生求战而不得,临到头,你却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

    三千对一万。

    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但是,那双几乎被岁月磨平了光彩的老眼中,却重新炸开一团烈火。

    那是属于一名战士,在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时,迸发出的最璀璨的光芒!

    他猛地调转马头,面向身后那三千名已经面如死灰的士兵。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战刀。

    “都看见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中。

    “前面,是匈奴的王牌!”

    “我们,无路可退!”

    他用刀锋,指向那片钢铁的海洋。

    “但是!”

    “我,大汉飞将军,李广在此!”

    “我身后,是大汉的三千好儿郎!”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想封侯的!”

    “想光宗耀祖的!”

    “不想窝囊死的!”

    “随我——”

    “杀!!!”

    他猛地一夹马腹。

    一个人。

    一匹马。

    一柄刀。

    朝着那数万匈奴铁骑组成的钢铁洪流,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身后,三千汉军将士的血液,被主将这决绝的悲壮彻底引爆!

    恐惧被碾碎!

    绝望被焚烧!

    只剩下最原始的血性!

    “杀!!!”

    三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

    如同一股冲垮堤坝的洪流,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钢铁海洋。

    飞将军的最后一战。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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