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府的祠堂里,檀香燃到第三柱时,老侯爷的手又一次抚过案上的玄铁铠。
甲叶边缘的凹痕是昭儿十六岁那年演武时撞的,他总说要找匠人磨平,可如今这铠甲空了七年,连凹痕都泛出陈旧的锈色。
"昭儿若在,该穿这甲了。"老人的声音像片枯叶,落在寂静的祠堂里。
他枯瘦的指腹蹭过铠甲肩颈处的云纹——那是当年皇后亲赐的镇南侯家纹,"新科武状元要巡边了,你阿爹我......"
梁上的阴雾凝成人形时,谢昭的指尖正悬在父亲白发上方半寸。
他能看见老侯爷后颈的皱纹里沾着香灰,能听见他喉间压抑的哽咽,却碰不到那具被岁月啃噬得只剩骨血的躯体。
七年前活埋时灌进鼻腔的土腥气突然涌上来,他望着父亲膝头摊开的《武经总要》,书页间夹着半张泛黄的纸,是他十四岁时写的"愿提十万剑,守疆不教胡马度"。
"父亲。"谢昭的声音散在空气里,像被风揉碎的雪。
他跪下来,与老侯爷隔着供桌相对,"儿不是逆贼。"
老侯爷突然颤抖起来。
他摸索着抓住铠甲的护心镜,镜面上映出他发红的眼尾:"昭儿?
昭儿是不是你?"
谢昭喉间发紧。
他知道活人听不见亡魂的话,可老侯爷每说一个字,都像有根细针扎进他魂魄里。
供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见老人袖口露出的半截孝带——七年来,镇南侯府上下从不敢摘了孝。
"当年那封密信是伪造的。"谢昭伸出手,指尖穿过老侯爷手背,"儿奉诏入宫时,带了北疆三十城的布防图,说好要呈给陛下......"
老侯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着案几踉跄站起,玄铁铠"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谢昭想去扶,却见老人跪在满地甲叶里,把铠甲碎片往怀里拢,像要把碎成几段的儿子重新拼起来:"阿昭别怕,阿爹这就去求陛下......阿爹就是跪断腿,也要讨回你的公道......"
谢昭的魂体开始虚化。
他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终于明白为何沈青梧说执念是锁魂的铁链——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活埋时的窒息,而是看着至亲在阳世为自己的冤屈熬干岁月。
"判官。"清梧阁内,谢昭的声音带着亡魂特有的沙哑。
他立在沈青梧案前,黑袍下的身形比昨夜更凝实几分,"让我去朝堂。
我要让天下知,镇南侯一脉,从未谋逆。"
沈青梧正在擦拭骨笛。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左眼的阴火上镀了层冷霜。
谢昭能看见她指尖的阳气在流失,像燃尽的香灰簌簌往下掉——昨夜为他开冥途穿过宫墙,她又折了三年阳寿。
"你知道去朝堂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抬头,骨笛上的血纹在她掌心洇开,"阳世最重生死纲常,活人见了亡魂,要么疯,要么癫。
你若现身,便是犯了天条。"
"奴不怕天条。"谢昭单膝跪地,腰间残铠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奴怕的是,父亲再跪七年,跪到闭眼前都不知道,他的昭儿,是干干净净的。"
沈青梧的手顿住了。
她望着契约卷轴上"谢昭"二字被血笔圈出的痕迹——那是七年前镇桩仪式时,他被活埋前在掌心刻下的血书。
地府的规则是因果必偿,而谢昭的因果,从来不是什么魂契,是这满宫的怨气里,唯一未被污染的执念。
"去吧。"她将骨笛收进袖中,左眼的阴火突然大盛,"但记住——你不是鬼,是证人。"
次日卯时三刻,太极殿的金漆门刚打开,就有穿绯色官服的通事舍人跌跌撞撞跑出来:"陛下!
殿外有......有个穿黑袍的!"
萧玄策正在翻《起居注》,笔锋在"镇南侯世子谋逆"那行字上戳出个洞。
他抬眼时,正看见通事舍人额角的冷汗:"说。"
"那人佩着镇南侯家纹,可......可他没有影子!"
太极殿的蟠龙柱间响起抽气声。
萧玄策放下笔,龙纹大氅扫过御阶时带起一阵风。
他望着殿外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青靴踏在汉白玉阶上,声音清清脆脆,像活人;可那身影走过的地方,地砖上凝起白霜,又像极了阴物。
"何人擅闯大殿?"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玄铁。
黑袍青年在丹墀前跪下,声如洪钟:"臣,镇南侯世子谢昭,七年前奉诏入宫,被活埋宫基,罪名'谋逆'——可臣,从未叛国。"
满殿哗然。
老镇南侯踉跄着扑出来,官帽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他颤抖着去碰谢昭的手,却穿过那团阴雾,整个人跪在地上痛哭:"吾儿!
吾儿归来矣!"
萧玄策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谢昭胸前的镇南侯家纹,想起七年前那封"谢昭私通北戎"的密信,想起监刑时那孩子在土坑里挣扎的手,想起这七年来镇桩的怨气如何化作国运,让大胤的粮仓多了三成,边军少了半成伤亡。
"死人,如何上朝?"他的声音里不带半分温度。
谢昭抬头,眼底翻涌着幽蓝的光:"陛下用我们的怨气镇了七年江山,今日,我以魂契之身,还您一个清白朝堂。"他抬手,一卷血书从袖中飞出,在殿内展开——正是郑砚之昨夜冒死交出的镇桩名单副本,十二人名被血浸透,在阳光下像十二道未愈的伤口。
刑部尚书冲上来要夺,却被一股阴流撞得撞在柱上。
他捂着胸口抬头,正看见谢昭身后浮起十二道半透明的影子,有老将,有婢女,有未及笄的公主,个个颈间勒着镇桩时的红绳。
"那这十二个'逆贼',可有一个人,真动过刀兵?!"谢昭的声音震得殿顶铜铃乱响。
十二道影子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七年前被活埋时的哭嚎:"臣冤枉!民女无辜!儿臣从未见过北戎使臣!"
萧玄策的龙椅发出"吱呀"一声。
他望着血书上"谢昭"二字,突然笑了:"好一个'还清白'。
可你既已死,朕当年旨意,便已生效。
尔等魂魄滞留阳世,扰乱纲常,按律——当诛!"
他抬手,站在殿角的霍沉立刻拔刀上前。
刀光划过谢昭肩头时,却像砍进了水里,只激起一片阴雾。
谢昭的身影开始虚化,可他仍跪在地上,将血书举得更高:"陛下不妨问问钟伯——当年镇桩的'唤奴曲',是不是您亲自点的?"
殿角的老太监突然双手抱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渗出鲜血,嘴里不受控地哼出一段调子——那是早已失传的"唤奴曲"残调,是镇桩时用来锁魂的阴乐。
钟声与魂曲交织,太极殿里的温度骤降,几个体弱的官员当场晕了过去。
沈青梧站在殿外廊下。
她望着殿内翻涌的阴雾,袖中骨笛微微发烫——那是谢昭在借她的冥途维持身形。
她盲眼似的望向殿内,唇角勾起极淡的笑:这局棋,她等了七夜,终于将皇帝逼到了棋盘中央。
当夜,乾清宫的火势映红了半边天。
萧玄策捏着镇桩名单原册,看那十二人名在火里蜷成灰蝶。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低声道:"你以为你赢了?
可这朝堂......从来不是谁有鬼,谁就说了算。"
清梧阁中,谢昭的魂影重新凝实。
他望着案上还带着余温的血书副本,向沈青梧躬身:"判官,他们开始怕了。"
沈青梧抚过契约卷轴,指尖触到谢昭名字旁新添的血印——那是早朝时他用魂血立的活契。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轻声道:"怕,是因为他们终于看见——死人,也能翻案。"
一只青蚨虫从她袖中飞出,振翅飞向地底。
它的触须上沾着谢昭的魂血,那是给地府的信:"活契已立,阴巡将至。"
第二日,镇南侯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忠武"匾额被红绸盖住。
太极殿里,百官列班时都离丹墀三步远,仿佛那里还留着谢昭跪过的阴痕。
而乾清宫的密道里,萧玄策的脚步声回荡在青砖上——他要找的那本《幽冥录》,该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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