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一日,藏北高原的月光被浓密的卷云层遮蔽,只剩下稀薄的星辉勾勒出大地模糊的轮廓。在沈文渊胶卷指示的坐标点——一片位于干涸古河道旁的、风蚀严重的雅丹地貌深处,武藤明背靠着一座形似蹲伏巨兽的岩柱,压抑着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灼痛与麻木,将全部精神凝聚于听觉。远处,隐约传来了约定好的信号——三声悠长、两声短促,模拟狼嚎的啸音,在夜风中显得飘忽而诡异。
他回应了同样的信号,手中的南部式手枪枪口微微下沉,但手指依旧紧扣在扳机护圈外。黑暗中,一个娇小瘦削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羚羊,从怪石的阴影间敏捷地穿出,迅速靠近。借着微弱的星光,武藤看到了一张异常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的脸,不会超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打着补丁的藏袍,但眼神却锐利得像两把小锥子,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警惕与沧桑。
“武藤…明?”女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有些生涩,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受伤的左臂和那件破旧的皮袄上停留片刻,“我是‘云雀’。‘账房’…沈先生最后的通讯节点。”
武藤心中一凛。“云雀”?这个代号在军统和“守夜人”的档案中都极其陌生。沈文渊竟然在生命的最后,将如此重要的联络任务,交给了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
“证明。”武藤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没有丝毫放松。
女孩——云雀,没有辩解,只是迅速从怀中掏出半块烧焦的算盘珠,与武藤手中沈文渊留下的那半块残片轻轻一碰,严丝合缝。紧接着,她低声吟诵了一段极其拗口的、混合了苏州评弹韵律与某种密码节奏的句子,其核心密钥,竟与杉田在柏林时期与沈文渊约定的私人密码本一致。
身份确认了。但武藤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你为什么在这里?‘账房’怎么会用你?”他依旧保持着距离,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云雀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悲痛、愤怒与一丝近乎麻木的坚韧。“因为…我是程海颐的女儿,程云雀。”
真相的重量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武藤耳边炸响。程海颐!那个他亲眼见证被杉田下令“清理”的叛徒!那个几乎将黛和白鸽逼入绝境的懦夫!他的女儿,怎么会成为沈文渊最后的“云雀”?
岩柱下的临时藏身处,空气仿佛凝固。云雀盘膝坐在武藤对面,无视了他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充满敌意的目光,用一种近乎叙述他人故事的平静语调,揭开了那段被层层掩盖的往事。
“我父亲…从来不是真正的叛徒。”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武藤的认知,“他是‘守夜人’安插进军统,又奉命假意投靠杉田的三面间谍。他的任务,就是用自己‘叛徒’的身份作为最好的掩护,接触并摸清‘创世纪’渗透进日军高层的网络,并在最关键的时刻,传递出致命的情报。”
“白鸽姐姐的牺牲…是他计划中最痛苦、却不得不执行的一环。只有用白鸽姐姐的血,才能彻底坐实他‘不可动摇’的叛徒形象,换取‘创世纪’的初步信任,从而接触到‘方舟计划’的核心信息。”云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提前将预警和部分情报,通过只有我和沈伯伯知道的渠道送了出来。他知道自己注定无法活着完成任务,所以…我就是他最后的保险,是他留在世上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对耳朵。”
武藤感到一阵眩晕。他回想起程海颐临死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惧和乞怜,而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决绝与…托付?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洞悉真相的清算者,却不知自己可能亲手处决了一个背负着更大秘密的孤独行者。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武藤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因为沈伯伯死了。”云雀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他之前启动的‘织网人’计划,所有的单线联络点,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一个接一个地沉寂了。我是最后一个…还能活动的‘云雀’。沈伯伯最后的指令是,如果他沉默超过四十八小时,就启用最高紧急预案,携带他留下的所有备份情报,寻找手持‘世界的书’的‘凤凰’——也就是黛姐姐,或者…寻找可能知晓部分真相、并持有杉田将军遗留情报的你。”
她抬起头,直视着武藤,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星辉,也映着沉重的负担。“我知道你恨我父亲,很多人都恨他。但这就是他选择的代价,也是我必须背负的…宿命。”
交织的使命
武藤沉默了。他需要时间消化这颠覆性的真相。程海颐的形象在他心中被彻底打碎,又以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悲壮的方式重组。他意识到,在这场席卷全球的暗战中,没有绝对的黑白,只有无数人在各自认定的道路上,背负着无法言说的重量,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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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来了什么情报?”他最终问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云雀从贴身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巧物事。打开后,里面是一本微缩胶卷,以及…一小块奇特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碎片,上面刻着与“创世纪”衔尾蛇徽记相似、却又在某些细节上截然相反的纹路。
“胶卷里是沈伯伯根据我父亲传回的信息,以及他自身情报网核实后,整理的‘创世纪’南极基地内部结构推测图、能源节点分布,以及…他们‘天赋筛选’实验室的可能位置。”云雀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而这枚碎片…父亲说,这是他从‘创世纪’一个高级成员身上秘密取得的,似乎与某种更古老的、制约‘创世纪’技术的力量有关。沈伯伯破译了部分,指向一个名为‘守护者誓约’的远古协议,这或许是他们的弱点。”
武藤接过胶卷和令牌碎片,感觉手中的重量远超实物。这不仅仅是情报,这是程海颐用生命、沈文渊用毕生心血、乃至眼前这个女孩用整个童年和未来换来的…希望之火种。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黛。”武藤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云雀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悲凉的微笑。“武藤先生,你和黛姐姐,有更重要的路要走。去南极,阻止他们。而我…”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创世纪”追兵可能存在的区域,“我要留下来,完成我父亲和沈伯伯未尽的另一项工作——激活那些尚未被发现的、沉睡的‘织网人’,扰乱他们的后方视线,为你们争取时间。”
“太危险了!”武藤下意识地反对。让一个孩子去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
“《诗经》里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云雀轻声吟诵,眼神坚定,“这是我的选择,我的使命。我不是孩子了,从父亲离开的那天起,就不是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藏袍,将那半块算盘珠郑重地放在武藤手中。“把这个交给黛姐姐,她会明白的。告诉她们…‘云雀’会尽力唱完最后的歌。”
说完,她不待武藤再劝阻,身影便如同来时一样,敏捷地融入了雅丹地貌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有夜风中,似乎还残留着她那句决绝的话语。
武藤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半块算盘珠和沉重的情报,望着云雀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娇小的云雀,明知前方是暴风雨,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振翅飞去,要用自己微弱的歌声,去撕裂沉重的乌云。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生的英雄,只有被迫长大的孩子,和选择了责任的普通人。
最后的“云雀”,已经飞向了她的战场。
而他和黛,也必须奔赴他们的终局。这由无数牺牲铺就的道路,他们必须走下去,直到黎明降临,或者…与长夜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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