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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刀序曲
    胡安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甘蔗园的猪仔们虽然可以随意鞭打,但偶尔他们眼神里那些不明的意味总是让他有些发怵,进而更加暴戾的摧残他们,满足自己的快感。

    那种深藏眼底的情绪没有被他的手段融化,反而愈演愈烈。

    这两个月已经弄死了二十几个,埃尔南德斯老爷很不满。

    死个人不要紧,要是耽误了糖厂的生产他一样也承受不起。

    圣卡洛斯只是一个小甘蔗园,而马坦萨斯省有一百多个甘蔗园,大的有上千公顷,竞争激烈的要死。胡安不关心这个,他想起那些大甘蔗园,这里面的油水胡安一想就心潮澎湃。

    这些该死的黄皮猪!

    干活怎么不知道勤快点。

    上次在酒吧,西德罗甘蔗园的那个臭屁克鲁斯,又包了个顶漂亮的女人,妈的,腿比月亮还白,这好事我怎么赶不上。

    想到酒吧,胡安又有些心痒痒,看着天已经黑了,他将浸透汗臭的皮鞭缠在腰间。

    “今夜带你去见见世面,黄狗。”

    胡安用生硬的粤语笑着,将麻绳套在陈九脖颈的项圈上,另一端系在马鞍铁环。马匹喷出的热气扑面而来,那颗黑玛瑙一样的眼珠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可怜人。

    陈九垂头盯着自己的脚,任由胡安拽着绳子翻身上马,这是庄园主埃尔南德斯老爷赏给他的安达卢西亚纯种马,是他平日里炫耀最多的奢侈品。

    马匹沿红土路小跑,陈九被迫踉跄跟随。

    麻绳勒入脖颈的旧伤,每一次喘息都扯动锁骨,折磨胸腔。胡安有时故意让马匹贴紧甘蔗田边缘疾驰,带刺的蔗叶抽打着陈九的脸,划出细密刺痒的血痕,不致命但备受折磨。

    他大口喘息着,强忍着脚踝的刺痛,数着步伐。

    “跑快点!”胡安猛扯绳索。

    今天胡安大发慈悲扔给他的奶酪和咸肉他一口都没有浪费,但此时仍然肚子响雷。

    穿过甘蔗田后,红土路陡然转向海岸悬崖。月光下的加勒比海泛着磷光,浪涛在岩壁和礁石上轰鸣,如同深海的歌喉。

    胡安勒马停在悬崖边,指向不远处的雷拉镇郊外,那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大龙:“瞧见没?那儿就是你们华工造的铁路!”

    陈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不吭声。他不懂怎么铺铁路,但知道那里老乡们的境遇不会比自己好哪里去。

    接近雷拉镇时,铁轨与运蔗马车道交汇,几个混血妓女倚在一栋石头房子墙边上嗤笑。

    “瞧瞧这西班牙老爷的新宠物!”一个卷发女人将廉价的甘蔗酒泼向陈九,一边取笑。酒精刺痛他脊背的鞭伤,让他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比黑奴还便宜吧?听说清国人连骨头都能榨出糖!”

    陈九眯起眼,躲开妓女们玩味的眼神,看向她们身后。

    妓女们身后依靠着的斑驳的墙面上,隐约可见灰黑色的汉字“生无契”,不知道是否也曾有逃跑的华工路过此处,用血写下这几个心痛不已的字。

    胡安显然读不懂这些符号,他正醉心于向路人展示“驯服东方牲口”的威权:每当马蹄加速,他便用鞭柄狠戳马臀,迫使陈九在碎石路上拖出血痕。

    每次马匹猛地加速,陈九就会被狠狠地拽倒在地上,要是不快点站起来,皮肉都要划烂。

    好在胡安还惦记着去酒馆炫耀,见他支撑不住的时候就主动放缓速度,取笑他骨头不够硬。

    ——————————————————

    等看到雷拉镇的“黑圣母”酒吧的昏黄灯火,陈九的脚底、膝盖已血肉模糊,满身都是青淤和红肿。

    胡安在橡木门前勒马,将缰绳抛给侍者,却未解开陈九颈间的绳索。酒吧内溢出烟草与甘蔗酒的气息,几名醉醺醺的种植园主正举杯高呼:“敬甜蜜的古巴!敬永不枯竭的黄血!”

    胡安踹开门的瞬间,陈九瞥见吧台后悬挂的砍刀,这东西现在比什么都亲。

    一进入酒吧,酒与雪茄混合的味道裹着弗拉明戈吉他声扑面而来。陈九脖子上的麻绳拴在了吧台铁环上,活像条待宰的狗。

    枝形吊灯晃得人眼晕。墙上糊着的《马德里画报》早就泛了黄,版画里,古巴甘蔗田绿得像地毯,黑奴和华工弯着腰收割,监工的鞭子在天上飘。

    吧台后方的酒架上,一瓶瓶朗姆酒标签印着“马坦萨斯省特产”。

    老板菲德尔·门多萨斜倚在调酒的器具旁。他继承了西班牙父亲的高颧骨与薄唇,眼尾却曳着母亲,一名广州娼妓遗传的凤眸弧度。

    他擦拭糖勺的动作优雅如贵族,袖扣刻着家族徽章。只可惜,指尖却皲裂发黑,暴露了优雅底色下的难堪。

    两名种植园主正用手杖敲击地板,催促他倒酒:“快点!别让你的清国血统玷污了西班牙人的耐心!”

    菲德尔没有露出一丝烦躁,尽力保持着手的稳定,深凹进去的眼眶吞没了眼神。

    舞台中央,弗拉明戈舞娘佩帕甩开红色裙摆。她的吉普赛血统让腰肢柔韧婉转,骨盆前推的动作直白而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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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而旋身避开乐手伸来的响棒,裙裾扫过台下西班牙种植园主或监工酒气熏蒸的脸,忽而跪地后仰,脖颈绷成弓弦,唱起勾人心魄的情欲小调。

    一名黑奴出身的鼓手突然起身,用掌心拍击手鼓的边缘,佩帕随即以脚跟叩击地板,踢踢踏踏,酒吧的气氛顿时更加热烈。雪茄的烟雾中,她的耳环忽闪,而台下醉汉们抛出的银币,正一枚枚坠入她裙子里,有的滑落到白腻高耸的山丘中。

    陈九一直盯着她脚踝的银链,随着她的舞姿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

    他总觉得这也是一种镣铐。

    胡安瘫坐在椅子上,让陈九跪在一边,靴底轻轻碾着他的手指:“瞧瞧我的黄狗!比你们养的狗听话多了!”他得意地大笑,看着其他种植园主和管事的目光,将端上来的酒一点点洒下陈九脊背,酒精渗入鞭痕,引得一阵抽搐。酒吧哄笑声中,菲德尔忙完手里的事,抬眼看过来。

    陈九抬头时,正对上那双黑眸的丹凤眼,那人眼神里满是冷漠。

    这几乎是陈九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酒吧老板回避了他的眼神,转头倚在橡木吧台边,取过一瓶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陈九的眼里,他有着冷硬的轮廓,眉眼却温婉。

    “让牲口待在马厩更合适。”

    菲德尔突然拎起手里那瓶哈瓦那俱乐部的陈酿,径直走向胡安的酒桌。

    他的西班牙语带着广东人吞尾音的习惯,像什么东西含在喉咙里。满座种植园主哄笑起来,有人很小声地骂了句“杂种”,但菲德尔的凤眼只盯着胡安:“拴在这儿,你的‘黄狗’会吓跑客人。”

    胡安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接过酒仔细看了一眼,马上就笑了,他随手解开绳索,将陈九踢向菲德尔。

    ————————————

    侍者将陈九锁进后院马厩,菲德尔喊他去继续服务。随即转头瞥向他的脚踝,腐肉翻卷,脓血浸透麻布。

    十二岁那年,父亲发了酒疯狠狠地鞭打母亲,直到打得她疼痛昏迷,背上的伤也是翻卷成这样。

    醒来后那个男人也只是嫌弃她的血弄脏了自己的地毯。

    母亲哭着抱着他用广州话喃喃:“人不如畜。”

    “别出声。”

    菲德尔蹲下身,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只随身的小铁盒。盒里是半块发黑的蔗糖不知道在纪念谁、一小瓶医用酒精,以及几片晒干的剑麻叶(马坦萨斯原住民曾用其汁液止血)。

    他面色依旧冷漠,却蹲下身子蘸着酒精替陈九擦拭伤口,陈九不知道这个陌生男人是什么意思,肌肉因剧痛抽搐,却咬紧牙关未吭一声。

    “你运气好,没染上坏疽。”

    菲德尔低声说。他见过太多截肢案例,古巴的医生们极度依赖烙铁止血,他父亲庄园里的黑工和华工只要是截肢,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酒精擦过腐肉时泛起白沫,还有隐隐的臭味,但他依旧面色不改。

    两人警惕又陌生的气氛里,马厩外突然响起脚步声。菲德尔立即站起身,迅速将盒子收好放进怀里塞进,转而用西班牙语高声训斥:“畜生!再敢咬断缰绳就把你卖给制胶厂!”

    骂完这句他就匆匆离开,再也没有看陈九一眼。

    脚步声渐远后,陈九的脚踝仍在灼烧。酒精渗入伤口的剧痛慢慢变成一阵一阵的刺痒,像无数蚂蚁啃噬着骨缝。他没心思细想这个陌生男人是为什么大发善心,只是仰头抵住潮湿的砖墙,贪婪地盯着顶棚裂缝漏下的一丝月光。

    酒吧后窗飘来断断续续的声浪,拍在马厩墙壁上。

    他仿佛能看见里面的画面,胡安用西班牙语吼着下流小调,高兴了就把酒杯一扔,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有个声音很粗的种植园主大笑:“再运一千个华工来,产量还能翻三倍!”

    舞娘的赤足重踏地板,节奏欢快异常。

    他的太阳穴忍不住随鼓点突跳。陈九闭上眼,压抑着疼痛。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浮现出菲德尔的凤眼。那双眼让他想起澳门“猪仔馆”堂主李四爷。同样混血的瞳孔,同样将怜悯与算计混在一起。

    出了家门,他几乎分不清陌生人的善意是不是真心。

    李四爷之前递来的“契约”也充满了真诚:“签了这张纸,你就能衣锦还乡。”

    他开始学会警惕。

    当菲德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陈九正用手指捏着一块碎陶片,小心翼翼的在墙根处打磨边缘,以免发出过大的动静。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躺好,假装晕死过去。

    “半死的鱼要翻身,要等潮水浸透。”他在心里默念着,这是阿萍姐教他的潮州谚语。

    等了一阵,却没听见来人有任何的危险行为。

    他带来了什么?好香.....

    他忍不住眼睛悄悄打开一个小缝。

    菲德尔没有叫醒装睡的陈九,他将客人吃剩的烤猪肉撕成碎末,混着甘蔗酒直接塞到他嘴里。

    陈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迟疑了几秒才敢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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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德尔注视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男人。他脖颈的筋肉虬结成渔网绳结,疤痕自破衣露出的胸口蜿蜒至锁骨。他见过哈瓦那斗兽场的缅甸虎,被铁链锁住时也是这般低头进食,肩胛随咀嚼起伏如暗潮。

    “你犯咗咩错?”

    他突兀地用粤语问。陈九立刻僵住,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面前这个人的粤语非常熟练,是标准的广府话,能听出来绝不是监工那种学了半桶水的。

    “我阿妈系广州人。”

    菲德尔看出了他的震惊,只是淡淡的解释了一句,眼神里平静异常。

    吧台方向传来胡安醉醺醺的狂笑。菲德尔看他吃得差不多,将酒瓶塞进草料堆,转身准备离开。

    “可以唔可以给我一把刀?”

    “嗯?”

    陈九的喉音混着猪油黏在舌根:“给我一把刀。”

    这次换菲德尔僵在草料堆旁。

    “别忘了,我是半个西班牙人。”他自嘲地说完,指尖忍不住摸了一下袖扣,那上面雕刻有家族纹章上的葡萄藤。

    “你多少是有点不知好歹了,不怕我告诉胡安,你今晚就得死吗?”

    “半个汉人。”陈九扯动颈间麻绳,“你阿妈教你唱过《斩龙谣》吗……..半条命也是命。”

    “广府也会唱,我听那里的小孩唱过。”

    马厩突然灌入酒吧的欢笑声,打破了菲德尔的沉默,这个混血男人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之徒,几个呼吸之后,他抽出了贴身小刀。

    这是哈瓦那铁匠精心打造的好刀,刀柄嵌着玳瑁,形似一条野生刀鱼。

    陈九翻转手腕,渔民绑绳结的技巧在指间翻飞。

    这把刀全长大约六寸,刀身细长如柳叶,弧度近似陈九剖鱼用的小刀,非常顺手。

    菲德尔盯着他的手,看着他自顾自地把玩那柄小刀,“你点知我唔会告发?”

    “今夜,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菲德尔的凤眼终于有了几分神采,不再是刚才的冷漠模样,“别让甘蔗汁锈了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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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拽紧麻绳,将陈九扯得踉跄,回头刚要说话,一肚子里的酸水就喷溅在陈九肩头,黄绿色的一大片。

    “爬!黄狗……学驴叫!”

    他胡乱甩动马鞭抽向蔗田,把几颗甘蔗抽的东倒西歪。

    庄园大门悬着鲸油灯,守卫恩里克拄着枪起身,坑坑洼洼的脸挤出谄笑:“胡安老爷,您喝好回来啦?”

    胡安压根没搭理他,踹开铁门,拽着麻绳跌撞前行。

    “黄狗……嗝……滚回去吧……”

    胡安甩着马鞭指向窝棚,西班牙语里满是喝醉之后的不耐烦,没能得到炫耀之后的夸赞,让他有些对这个黄皮猴子失去兴趣了。

    陈九没动,他只是在垂头盯着胡安腰间的钥匙串。那串铜钥匙随着这头肥猪的步伐撞击着枪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你怎么还没滚?”

    看着越走越近的陈九,胡安刚想发怒,陈九小心翼翼的声音已经传到耳朵里。

    “大人,我今天听见了有几个人私下里在说一些危险话!”

    “什么!?”

    胡安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拽了拽绳子:“都有谁?说什么?.........算了,到我那里说.....嗝。”

    胡安的宿舍紧邻刑房,铁钩与皮鞭还挂在墙上。陈九被踹跪在地,胡安胡乱喝了一口凉水,自顾自地坐下,没注意陈九的手悄悄抚过腰间,两个手掌握在一起,藏着那柄玳瑁小刀,连刀柄都渗出冷汗。

    “说!都是哪些该死的猪……”胡安瘫坐在椅子上,短枪拍在一边。

    他的酒嗝再次喷在陈九脸上时,刀锋已滑出掌缝。

    陈九喉结滚动,新会方言混着血腥气挤出牙缝:“有人要杀你!”

    胡安瞳孔骤缩,他立刻有些清醒,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揪向地上跪伏之人的衣领,陈九脖颈猛然后仰,左手擒住胡安右手虎口。

    刀光自下而上斜挑,寒芒如银鲤破浪。

    钢刃刺入胡安下颌的刹那,陈九腕部急旋三寸,刀尖搅碎舌骨直插颅底。杀鱼惯用的利落再现:断神经、碎小脑,毙命无声…胡安瞳孔骤扩,酸水胃液抑制不住地从鼻腔涌出,陈九顺势将他二百磅的身躯抵向墙壁,刀柄玳瑁纹路深陷指腹。

    短枪坠地的闷响中,陈九抽刀横抹,刃口沿颈椎缝隙切入,筋肉分离的触感如剖开鱼脊。头颅垂落的瞬间,他抬膝顶住尸体,右手刀光再闪——三根手指齐根而断,正是胡安鞭打他们的那只右手。

    血瀑喷溅,陈九舔去溅到唇边的血,眼神冷厉而凶狠。

    “便宜你了,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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